查看原文
其他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历史图文考

刘祥焜 音乐研究 2024-02-05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历史图文考


文◎刘祥焜


原文刊载于《音乐研究》2022年第1期。


摘 要通过词源学、史料记载及乐器图像的考察可知: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中,纺锤形为中南半岛当地先民创制,而非外来传入;锥形(肖姆类)自西向东由陆路经印度传入中南半岛,而非由海路经印尼诸群岛传入。后者自古与王室相关,而前者则经历了从“宫外”到“宫内”的过程。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并非由中国传入,而中国的锥形复簧乐器可能是从中南半岛传入。与宋代陈旸《乐书》所载胡笳相类似的乐器图像,可在吴哥城遗址浮雕中找到。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的形制,至少自17世纪后期延续至今,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关键词中南半岛;复簧乐器;乐器图像;乐器形制



一、乐器名称的语言学

初探:原生与外来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大多由一个泛指管乐器的词Pi(泰语    、老挝语)或Pey(高棉语)后接一个或多个修饰词而构成。Pi/Pey这一词根,在台-卡岱(Tai-Kadai)语系(又称壮侗语系)侗台(Tai)语族中的西南台(Southwestern Tai)语支诸语言中,均有同源词,如泰语、老挝语、兰纳语(Lanna,即北部泰语)、傣仂语(TaiLue)、掸语(Shan)等;中国云南掸傣系族群的多种管乐器名称,常带有“筚”字,均为这一词源的音译。该词的唯一含义,即为管乐器的统称,并无其他词根来源;而具体所指何种管乐器,则由其后的修饰词决定,在口语简称无修饰词时,则指该文化中最常用的一种管乐器。例如,在泰国中部和南部,多指纺锤形复簧乐器Pi nai;在泰国北部和中国西双版纳等古兰纳王国地区,多指自由簧管乐器Pi chum(国内文献的“筚总”);在老挝,多指自由簧乐器Pi lue(国内文献的“筚鹿”)。而高棉语属于南亚(Austroasiatic)语系,Pey一词是系自上述各语言中转借,并不在口语中单用,仅用于后接修饰词的正式名称中。


在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中,Pi/Pey一词之后所接修饰词的含义,可分为如下三类:“指称材质”“区分使用场合及调高”“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


“指称材质”的名称,有柬埔寨双簧乐器Pey prabauh。prabauh为一种芦苇类的水生植物,因这一乐器早期用这种植物制成。近代以来,人们多用硬木代替芦苇来制作该乐器,以使之更加美观耐用,故也常称其为Pey bobos或Pey aw,bobos是一种硬木的高棉语名称、而aw则是这种木材的泰语名称。


“区分使用场合及调高”的名称最为普遍,如上述Pey prabauh的另一个常用名Pe you。ou意为“低音”,也用在其他乐器名称中,如泰国竖笛中粗长音低者称作Khlu iou。泰国中部的纺锤形复簧乐器Pi nai、Pi klang、Pi nok,其中nai和nok意为“内”和“外”,指二者的演奏场合分别为宫内和宫外。据传,在素可泰时代(1238—1438年),民间出现了Pi nok这种乐器,后来宫廷发现这件乐器很好,决定纳入宫廷乐队,但觉得它太高太尖锐,不易与其他乐器合奏,就把它加长、降低,形成了今天的Pi nai,所以从nok到nai就是从(宫廷)外到(宫廷)内,在大型的Piphat宫廷乐队中,仍使用二者同时演奏。Morton给出了类似的解释,但认为该乐器是在拉玛四世时代(1854—1868年在位),随面具舞剧Khon被引入宫廷的。后来,nai和nok又成为调式名称,并加入了klang等其他几个名称,以适合泰国传统音乐的七个音级,因为一直以来,宫廷乐队都是以管乐器定调的。此外,柬埔寨里萨湖以西等地区使用的复簧乐器Sralai trai leak,也是得名于它所属的Tra iLeak乐队。


“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的名称亦有许多,如泰国的Pi mon。mon得名自缅甸南部泰国边境的孟族人,且Pi mon专用于其中的葬礼乐队,也称作Piphat mon。泰国北部古兰纳王国地区所用的锥形复簧乐器被称作Pi nae,nae是兰纳语借用缅甸语的Hne一词(下详),因为这一乐器是缅甸统治兰纳时期(1558—1775年)由缅甸传入的。Pi nae与缅甸Hne一样主要分为大小两种,分别称作Pi nae noy和Pi nae luang,其中noy和luang即为“小”和“大”之意。泰国宫廷乐队曾经在行进队列中经常使用(现在已经罕用)的小型锥形复簧乐器Pichanai,得名于印度复簧乐器Shehnai,而后者又被认为是得名于其发明者——波斯(今阿富汗)苏菲派诗人Hakim Senai(1072或1080—1131年)。这一说法很可能只是后世的附会,因为Pi chanai与Shehnai两者的基本形制相差甚远。对于Shehnai的历史,周菁葆指出,印度的“Shehnai被认为是起源于克什米尔山谷,通过改进Pungi而形成。”传说在古代波斯禁止使用声音尖锐的Pungi,“一个出生于音乐世家的理发师,将其改良,创造了Shehnai”。Dick亦指出,印度复簧乐器与Pungi有历史关联。类似说法也被中南半岛传统音乐家和学者们所证实。Shehnai近似柱体管身、无喇叭口、无拇指孔的特征,均与Pungi相符,但Pi chanai明显为锥体管身、有喇叭口、有拇指孔,与Shehnai的相似程度反而不及Pi nai。从乐器基本形制来看,Sachs和Farmer两位学者提出的另一学说显得更为可信:chanai一词来自梵语sanayi,而sanayi则是对波斯语surna的音译。这暗示了Pi chanai并非由Pungi演化而来,而是直接由波斯(经印度或/及缅甸)传入。然而,若chanai一名果真由Shehnai而非surna而来,则另一种语言学的推论或许解释了为何Pi chanai至今仍为泰国皇室所专属:最早见于13世纪波斯(今印度)苏菲派诗人Amir Khusrav(1252—1325)著作中的波斯语词shah-nai,意为“王者的管乐器”;而受梵语svara“音、主音、持续音”一词(如Naga-svaram一名)的影响,sur-na一词在印度一般被理解为演奏持续低音,而非旋律的管乐器。


另一个“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的名称是泰国的Pi chawa,同柬埔寨的Pey chvea。chvea(高棉语)最早见于Sdok kak thom寺庙1052年的铭文,该铭文记载了阇耶跋摩二世(Jayavarman II,约770—835年),“从Chvea来到皇城Indrapura并在此统治”。较早的史学及语言学研究认为,chawa和chvea即爪哇岛(Java),因此认为此类乐器源自爪哇。但当代史学家们认为,Chvea这一地名所指并非爪哇岛,而是临近的,位于今日柬埔寨与越南边境占婆国(Champa)。佐证这一观点的是,阇耶跋摩二世的政治生涯开始于今柬埔寨东部磅湛省(Kampong Cham),从其地理位置来看,与占婆国聚居地相符,而若他来自遥远的爪哇岛则显得并不现实。由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1113—1145/1150年在位)始建于12世纪的吴哥窟浮雕中描绘的复簧乐器,大多具有唇挡片(pirouette),富有伊斯兰教象征意义;他本人也与占婆国多次往来征战。据阿拉伯地理学家Al-Dimashqi(1256—1327)的记载,自阿凡(Uthman,644—656年在位)和阿里(Ali,656—661年在位)哈里发的时代起,一些从倭马亚王朝(Umayyad Caliphate,今阿拉伯半岛及北非等地)被逐出的穆斯林,逃亡至占婆国。欧阳修所撰的《新五代史》称该地为“占城”。据此,占婆国在11世纪时,其民族与阿拉伯帝国(大食)一样,已经伊斯兰化。而爪哇岛直至14世纪仍处于印度教/佛教盛行时期。根据Tomé Pires于1515年撰写的《东方集成》(Suma Oriental)记载,16世纪初的爪哇人仍对伊斯兰教充满敌意。这些史实均表明,与高棉历代君主关系甚密的Chvea,显然指占婆国,而非爪哇岛。直到今天,在柬埔寨东部越南边境的占族人聚居区,仍然存在着一个名叫Chvea的村庄!因此Pey chvea和Pi chawa之类名称,也并不意味着此类乐器来自爪哇岛,而很有可能是来自占婆国的占族(Cham)穆斯林——直接来源于阿拉伯半岛的移民。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乐器名称所暗示的民族及历史渊源未必可信,需结合相应乐器的使用现状和相应民族、地区的史实等加以综合审视和解读,才有可能更加接近其历史真相。


除了上述三类外,老挝的纺锤形复簧乐器Pi keo这一名称中的修饰词keo(意为“透明的、优美的”)算是一个例外,并不属于上面三类。这或许是因为老挝各民族称作Pi的乐器几乎全部为自由簧管乐器。而Pi keo是老挝唯一使用的复簧乐器,且它本身已经极为罕见,因此并不需要通过名称与其他乐器加以区分,其命名应是当地人认为它比其他的Pi更加“优美”。Pi keo这一表达,虽然在泰语中同样存在,但并不用作乐器名称,仅用于赞扬任何簧管乐器的优美演奏。泰国基于传统音乐近代以来受西方影响、受众逐渐流失这一背景拍摄的热播剧《》(Pi keo Nang Hong,直译为“天鹅小姐的优美的Pi”),剧中用于泰国中部宫廷Piphat乐队的Pi nai,与老挝并无任何关系。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除了Pi/Pey这一基本词源外,还有缅甸的Hne和柬埔寨的Sralai两个词源。缅甸语Hne一词,很可能转借自15—16世纪中古孟语(Middle Mon),据此重构的中古孟语词形应为*sanay,但这一词形未见于现存资料;孟语中存在的词形仅有sanoy,该词转借入缅甸语后,根据音变规则应为Hnwe,这一词形虽未见于标准缅甸语,但存在于与其关系密切的若开邦方言(Arakanese)中。进一步说,孟语的sanoy一词,可能同样是借自梵语sanayi或其他印度来源的词如shehnai或surnaya,由此明确指向它与波斯语surna这一词源的关联。这一语言学的推论,与Sachs分析乐器本身得出的观点相互佐证,他认为从缅甸Hne的形制,尤其是其巨大的喇叭口来看,它应该直接自西向东由陆路传入缅甸,而非经印尼诸群岛从海路传入。此外,有早期记录表明,现代Hne的前身是尺寸很长、调高很低的vamsanu,这一名称来自梵语词vamsa“笛”。这同样暗示了它直接源于印度,而非源于南岛。


高棉语的Sralai一词,从其辅音词干s-r-l即可直接看出它与波斯语surna(s-r-n)的关系:前两个辅音相同;第三个鼻音n与边音l因发音方式相同,仅气流除阻方式不同,而在许多语言中被广泛混淆,且两者的语音声学性质也极其近似。结合其他高棉语乐器名称,这一词源上的相似,并不暗示Sralai乐器本身与波斯的surna有关,因为各种外来乐器均被冠以Pey这一西南台语外来词。如前述来自占族人的Pey chvea,形制近似西亚duduk或balaban的Pey prabauh,以及或许来自掸傣系族群的自由簧乐器Pey pok,但Sralai却并未被冠以Pey之名。鉴于此种纺锤形复簧乐器仅存在于中南半岛的柬埔寨、泰国、老挝的部分地区,基本可以推断它是本地区古代先民发明的,而非外来传入。


二、书面史料中的中南半岛复簧乐器


(一)中国古籍


中国文献对锥形复簧乐器的记载,始见于明正德年间(1506—1521)王磐《朝天子·咏喇叭》,此后见于戚继光(1528—1587)的《纪效新书》,因此推论此类乐器传入中原的时间大致是在元代。而建于12世纪的吴哥窟浮雕上,便已描绘了大量复簧乐器形象,这表明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并非由中国传入,甚至可能中国的锥形复簧乐器是从中南半岛传入。这暗示着复簧乐器从西亚及南亚进入中南半岛的路径,主要经由中南半岛西南部,而非与中国来往密切的缅甸东北部地区,因此不见于中国史料。


至清朝中期,缅甸音乐也被纳入清宫宴飨礼乐之中,中国文献对其乐器有非常详细的记述,包括以图画描绘。据《清史稿》载:“乾隆五十三年(1788),缅甸国内附,献其乐,列于宴乐之末,是为缅甸国乐。……聂兜姜,木管铜口,近下渐哆,前七孔,后一孔。管端设铜哨,加芦哨于上,管与铜口相接处,以铜签掩之。聂聂兜姜,形如金口角(唢呐——笔者注)而小,木管木口,馀与聂兜姜同。”这很可能是中国古籍第一次对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做如此细致的描述。“聂兜姜”中的“聂”字,显然为缅甸语Hne之音译,“兜姜”二字的原文无法考证,现存缅甸各种Hne的名称中已无类似的发音。《皇朝礼器图式》(见图1)对这两件乐器有更加细致的描述:

燕飨用缅甸国乐聂兜姜。谨按聂兜姜规木为管,范铜为口,如竹节式,近下渐哆,管长一尺三寸二分、径九分五厘。前七孔,后一孔。铜长六寸八分,口径五寸九分,管端如盘,有铜哨插入,以象牙盘为饰,加芦哨于上吹之。上下俱用䌽紃环系,旁有铜签一,以弥管与铜连接罅隙之处。……聂聂兜姜形如金口角而小,木管木口,管长八寸六分,口长二寸,径三寸三分,馀与聂兜姜同。

图1 《皇朝礼器图式》卷九“乐器二”中的聂兜姜和聂聂兜姜


类似的文字也见于《钦定大清会典图》卷四十三“乐器八”,但绘画略有不同。


从这些记载可以清晰地看到,锥形复簧乐器的形制,有拇指孔和唇挡片,喇叭口宽大,用绳子拴系在管身上。但文献中认为,“铜签”的作用是为弥合喇叭口与管身间无法紧密拼插的缝隙,疑有误。事实上,这一铜制、木质或象牙质细签的用途,是插在簧片之间,以保持簧片打开至合适的角度,以易于演奏。至今“铜签”在中南半岛及印度的复簧乐器上仍被广泛使用(见图2)。此外,因Hne的喇叭口与管身尺寸大小太过悬殊,前者直径往往比后者大1厘米以上,即使插入铜签也难以“弥其罅隙”(见图3)。即使演奏者确实将铜签插入喇叭口与管身间的缝隙,其目的也多在于保护铜签不损坏、不刺伤人。此外,这些史料中记载的聂兜姜和聂聂兜姜的长度,与现代大小Hne非常相近,两者长度分别为44厘米和28.7厘米,与现代大Hne(40.6厘米)与小Hne(27.9厘米)的尺寸非常近似。《皇朝礼器图式》的聂聂兜姜图画中,木质喇叭口两肩较陡直,四周有条纹“卷边”,非常类似现代南印度的复簧乐器Nagasvaram(见图4)。推测当时的聂聂兜姜的外观,仍保留着Nagasvaram的影响,或可印证前述观点,即缅甸Hne经陆路传入,与印度有直接渊源。


图2 插入簧片层间的木签


图3 Hne(摄于缅甸仰光国家博物馆)


图4 印度Nagasvaram (美国国家音乐博物馆藏)


以上几部清代文献,也同时记载了多种来自中亚及西亚的复簧乐器,如苏尔奈等。这暗示中国的唢呐类复簧乐器,是兼由西域和南洋两条路径,而非仅由两者之一传入的。


(二)印度古籍


中南半岛深受印度文化影响,且印度是中南半岛与波斯之间的必经之路,因此,有必要对印度古籍中的复簧乐器加以查考比较。


印度文献对复簧的明确记述,最早见于中世纪南印度君主娑密室伐罗(Someshvara)三世于1131年完成的皇室休闲消遣百科全书《心智之娱》(Manasollasa),其中记载的复簧乐器Muhurika,用在牛奶中煮过软化的芦苇制作簧片,形状类似一种花朵,并通过一段铜制细管连接在管身上。约一个世纪后,北印度音乐学者Sarangadeva于约1202—1212年间成书的《音乐之海》(Sangita-Ratnakara)中记载的复簧乐器Madhukari(意为“蜜蜂”)的簧片,被称作Suktika(意为“小贝壳”),同样用在牛奶中煮过软化的草叶或芦苇制成,“形似微开的茉莉花蕾”,并通过一段铜制细管连接在管身上。从以上形制描述看,这显然是典型的肖姆类(shawm)乐器。根据这两则文献的上下文可知,这两种乐器均为锥形管身,下端有显著外扩的喇叭口,约53厘米长,正面七个指孔加背面一个拇指孔,具有唇挡片(pirouette)。这种形制,既不同于现代印度的Shehnai或Nagasvaram(无拇指孔、无唇挡片、长度亦不符),更不同于中南半岛纺锤形复簧乐器,而是类似缅甸Hne,尤其与其古制Vamsanu(又作Wum-thar-nu)形制极为接近。vamsa一词正是梵语的“笛”。


可见,印度9—13世纪的文献中所提及的复簧乐器均为锥形管身,印度现存的复簧乐器管身几乎为柱形;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分为锥形和纺锤形两大类(见图5)。故可以推定,中南半岛的纺锤形复簧乐器并非从印度传入;锥形复簧乐器不同于近现代印度复簧乐器锥度很小、近似柱形的管身,可能经由占婆及印度分别传入,并保留了较古老的、更接近波斯的形制。


图5 泰国中部的Pi nai (上,纺锤形)和

Pi chawa (下,锥形)


(三)西方史料


1693年,一位法国驻暹罗大使写道:“他们有……非常尖锐的双簧管,当地人称作Pi,而西班牙人则称之为Chirimias(肖姆)。”这是西方人最早对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明确记载,表明当时肖姆类锥形复簧乐器已用于暹罗宫廷。1852年,英国人Neale对Pichawa做了详细描写并绘有图示(见图6):演奏Pichawa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大多是乐团团长,而乐团团长又常常是职业耍蛇人;Pi chawa常用波罗蜜树的木材经抛光制成,有六个指孔,所演奏的旋律悲悲戚戚,令人不忍卒听,“只有老旧的破风笛能与之相提并论”。在朱拉隆功(Chulalongkorn,1868—1910年在位)皇室担任家庭教师的英国人Anna Harriette Léonowens,也证实了Pi chawa有六个指孔,其演奏者为职业杂耍者和耍蛇人。这些记述,证实了前述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与印度耍蛇管Pungi间的渊源关系。但六个指孔的记载疑为有误,因为前述年代更早的中国和印度史料中,均明确记载锥形复簧乐器的指孔为前七后一。暹罗驻英国伦敦公使馆秘书Frederick Verney,最早绘制了Pi nai的图片,并引用著名学者Alexander J. Ellis的文字描述:Pi nai多用象牙、大理石或乌木制成,有六个指孔,不等距地分为四个一组和两个一组。


图6 Neale 绘制的暹罗合奏乐队图(最右为Pi chawa)


西方对柬埔寨复簧乐器Sralai的提及则要晚得多,直到1907年德国音乐学家Knosp才首次提到Sralai,他指出:其簧片为四层经烟熏处理的棕榈叶制成,通过一段铜制细管与管身相连;管身长度36厘米,直径4.5厘米,有六个指孔;具有“锯木头般的可怕声音”,最低音约为g1,音域约两个八度。这一记载中的尺寸与音高,介于现存一大一小两种Sralai之间。


法国在20世纪前半叶对高棉音乐有数次考察研究。最早记录柬埔寨复簧乐器的为法国人Roeské。该学者于1913年提道:为柬埔寨Bat和Kalabat(叙事诗演唱)伴奏的大型乐队,包括十余种乐器,其中有一支Sralai和一支Sralai khlan khèk(作者原注“马来双簧管”,即Pey chvea的别名),以及Khloy(竖笛),三种木琴和多种锣鼓。然而,柬埔寨现存的各种传统乐队中,却并无这种纺锤形复簧乐器与锥形复簧乐器同时演奏的组合形式,或许这是一种业已失传的乐队组合形式,抑或是该作者当年所观察的乐队为临时拼凑,并非传统制式。据法国远东学院记录,1927西索瓦(Sisowath)国王的火化仪式乐队中使用了Sralai,但在脚注中解释为“一种哨笛”。该学院学者Baradat于1941年在对柬埔寨西部派尔人(Pear)的研究中亦提道:“他们的歌唱由Sralai尖利的笛声伴奏”。该两处称为“笛”,显然有误。


可见,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自17世纪后期至今,形制基本没有发生变化。对锥形复簧乐器的记述,远远早于纺锤形复簧乐器,这表明后者进入宫廷音乐的时代更晚;这或可印证前文对乐器名称的语言学分析所得到的推论,即锥形复簧乐器自古与王室相关,而纺锤形复簧乐器则经历了从“宫外”到“宫内”的过程。


三、吴哥城浮雕中的中南

半岛复簧乐器


(一)吴哥窟浮雕


吴哥窟由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1113—约1150年在位)建造于12世纪前半叶,其回廊包含超过1200平方米的浮雕,这些浮雕大多与建筑主体同时完成或不久后完成。据当时的铭文记载,北廊东翼和东廊北翼(见图7)的浮雕,雕刻于16世纪中期,比吴哥窟其他浮雕晚300余年。回廊浮雕中共出现近150件乐器雕刻,因浮雕大多描绘军乐队场景,因此所刻乐器主要为管乐器和各类锣鼓乐器,几乎没有弦乐器。管乐器之中,有一部分可明确辨认为复簧乐器、螺号或号角,其余则因细节不全或形制奇特而难以确定其分类。可明确辨认为复簧乐器的浮雕,均出现在年代更晚的北廊东翼,其形制也包括与现代Sralai近似的管身呈纺锤形、带有平行环带、上下两端稍突出式(见图8),以及与现代Pey chvea近似的管身呈锥形、下有喇叭口式(见图9)。两种类型大多具有唇挡片,并出现在类似现代Pinnpeat乐队的合奏形式之中。其他位置的浮雕中均未出现此类雕刻,这表明与现代形制近似的复簧乐器在高棉帝国广泛应用的时间应在13—16世纪之间。


图7 哥窟回廊布局图


图8 吴哥窟NE21处浮雕乐器


图9 吴哥窟NE25处浮雕乐器


本文以回廊上的各个柱子来标记浮雕所处的位置。各处柱子按逆时针方向依次计数,结合所处回廊位置命名并简记(如图7所示)。


类似的典型复簧乐器雕刻也见于NE3、NE9等处。此外,令人惊讶的是,NE5与NE25两处出现了双管雕刻(见图10),两处雕刻均为两手各持一管呈“V”字形端吹(竖吹),管身均为锥形,后一处有喇叭口,无唇挡片。由于唇簧乐器需要双唇振动发音,而双唇不可能或极难同时产生两处振动以吹响两个号角,故可以排除其为唇簧乐器。在中南半岛未见任何双管乐器的实物、文字记载或其他雕刻。中国甘肃、壮族等地的汉族和部分少数民族,有双簧双管带喇叭口的“双唢呐”,但其两根管身平行绑定,并非呈“V”字形。锥形双管、呈“V”形持奏的乐器,在世界范围内极为罕见。然而,中国民间常有同时吹奏两支普通唢呐,呈“V”形持奏的情形,且往往与其他杂技相结合(如边吹奏边顶碗)。这一演奏形式在世界其他文化中也有可能出现,所以此两处浮雕所刻可能并非描绘某一“V”形双管乐器,而是同时演奏两件锥形复簧乐器。


图10 吴哥窟NE5(上)和NE25(下)处浮雕乐器


除北廊东翼以外,在其他位置的年代较早浮雕上,最接近复簧乐器形制的是SW28处的一件锥形管身、下端有喇叭口的乐器雕刻(见图11)。该乐器管身笔直,不同于其他各处浮雕中的唇簧乐器雕刻;有挡唇片,但或许是演奏者双唇四周的髭须。笔者以为,将这一雕刻辨认为复簧乐器应该比较合理。


图11 吴哥窟SW28处浮雕上的锥形管乐器(右)、

螺号(中)和弯曲号角(左)


有一种外形颇为奇特的管乐器雕刻常见于吴哥窟浮雕,如NW19(见图12)、NW23、WN9、WS13,以及西北角楼(见图13)等处:顶端有唇挡片,中上部膨大,底部略呈鱼尾状向外延伸。这一奇特的外形,与中南半岛乃至世界各地现存的乐器都缺乏相似之处,吴哥城东部建于10世纪初的鹰爪花庙(Prasat Kravan)两处浮雕雕刻中的毗湿奴(Vishnu)手中所持梵贝(仪式用螺号),具有类似的鱼形轮廓(见图14),因此Kersalé等学者认为此类乐器为螺号。但天然螺贝并无形似鱼尾的下部,各文化中的仪式乐器螺号也并无人工制作鱼尾形装饰的实例;且吴哥窟浮雕中可明确辨认为螺号的雕刻(如图11、12等)与此迥异,而此类乐器雕刻往往并无螺纹外观(如图13等);因此将其辨认为螺号有些牵强。然而,此类乐器雕刻却与宋代陈旸《乐书》(1101)卷一百三十中对胡笳的记载颇有类似:“胡笳,似筚篥而无孔,后世卤簿用之……岂张博望(张骞)所传《摩诃兜勒》之曲邪”;“筚篥……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类胡笳而九窍,所法者角音而已”;“胡角本应胡笳之声”。这些记载表明,胡笳为类似筚篥的复簧乐器,没有音孔,只能发出一个音高,与号角声音相仿,用于皇室仪仗队。《乐书》中所绘的大小胡笳,亦有唇挡片,上部突起,底部稍有扩大。仅观吴哥窟浮雕乐器雕刻:有明显的唇挡片,表明其为复簧乐器;双手左右并排而非上下持管,表明无音孔;常与号角和螺号同时出现在行进乐队之中。《乐书》与吴哥窟浮雕均成于12世纪,且前者记载的双角、吹鞭、哀笳等,皆可在吴哥窟浮雕中找到类似的乐器雕刻。值得注意的是,其曲目名《摩诃兜勒》中的“摩诃”,为梵语Maha“大”之习惯音译用字,暗示该乐器并非来自中亚游牧民族,而是来自南亚印度民族,更有可能与中南半岛有所联系。


图12 吴哥窟NW19处浮雕上的螺号(左)

和另一管乐器(右)


图13 吴哥窟西北角楼浮雕乐器


图14 鹰爪花庙两处浮雕中的毗湿奴手中所持梵贝



(二)巴戎寺浮雕


巴戎寺由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1181—约1220年在位)建造于13世纪初,经后代君主不断添加扩建。巴戎寺浮雕总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独特之处在于其分布于内外两圈回廊中,外圈与建筑主体在13世纪初同时完成,描绘历史事件和日常生活;内圈则由阇耶跋摩八世(Jayavarman VIII,约1243—1295年在位)在13世纪后半叶添加,内容多为印度教神话。内外圈浮雕中共出现近百件乐器雕刻,外圈因大多描绘军乐队场景,因此主要为管乐器和各类锣鼓乐器,罕见弦乐器;内圈则兼有行进乐队和室内乐舞,因此管弦打击各类乐器出现较为均等。浮雕的位置标记方式,即用回廊朝向和柱子计数表示。


与吴哥窟南廊西翼类似,巴戎寺外圈东廊南翼浮雕描绘的高棉军队簇拥其君主出行的行列,ES10处出现了仅有的两处类似复簧乐器的雕刻(见图15)。出现在中层的这一乐器雕刻为直锥形管身,具有明显喇叭口,但末端稍内收呈梨形,且其似乎与管身并非一体,而是分立拼插,双手上下持管,基本可以辨认为复簧乐器。下层出现了一种形似糖葫芦而稍呈锥形的奇特管乐器雕刻,它在外圈ES5处又出现一次。其外观稍有类似中国部分地区的唢呐或日本的复簧乐器Charumera,其管身上有一条条竹节状凸起装饰;而吴哥城地区广泛分布的大佛肚竹(Bambusa vulgaris)的下部,则更加类似这一外观,又或许是此种竹筒制成的唇簧乐器。这两种猜测,在柬埔寨当地均无乐器实物或图文记载佐证,因此无法确定辨认。然而,邻国越南中部的复簧乐器却兼具前者的梨形喇叭口和后者的糖葫芦形管身,为进一步考证提供了一条可能的线索。


图15 巴戎寺外圈东廊南翼第10柱(ES10)

浮雕中层(上)和下层(下)的部分乐器


虽然巴戎寺与吴哥窟浮雕总面积相差无几,但是其乐器雕刻数量及种类均明显少于后者。这是因为巴戎寺浮雕(尤其是内圈)受建筑空间的制约,大场面尤其是战争场面较少,或许也有统治者个人喜好的影响。然而,巴戎寺浮雕中的弦乐器雕刻反而远多于吴哥窟,表明在吴哥王朝,管乐器大多用于军乐和行进乐队中,而弦乐器则与舞蹈和表演艺术关系密切。


结   语


一种或一类乐器出现在某一地区,究竟是来自本地古代先民的发明创造,还是外来传入该地的,抑或是外来传入的某种原型被当地民族加以改造的,往往难以明确考据定论。但乐器的出现和使用,主要是由材料与工艺的可获得性(accessibility)及该乐器的社会功能这两个要素决定的。本文探讨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在语言学、图像学,以及口述和书面史料中的蛛丝马迹,梳理其早期历史源流和脉络,即是基于这两个要素。笔者认为,无论是本地发源还是外来传入,乐器若想实现代际传承并成为某地音乐传统的一部分,必定需要不断生产新的乐器实物;因此,这一地区必须出产制作该乐器的丰富材料或性质近似的代用材料,且加工这些材料所需的工艺水平必须较为成熟。另一方面,某一乐器及其曲目的持续生存,受到其社会功能的影响,包括审美欣赏功能、娱乐功能、交流功能、象征功能、情感表达功能。或许可以说,某一乐器在某一文化中所参与的社会功能种类越多,它在该文化中的生命力就越旺盛,越不容易消亡或被取代;反之,当某一乐器所参与的社会功能较为单一甚至没有,则它很容易被其他乐器和曲目所取代或自行消亡。


作者信息:上海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购买本期纸质期刊,请登录淘宝网“人民音乐出版社天猫旗舰店搜索。

购买本期电子期刊,请点击页面底部“阅读原文”,或进入“音乐研究”微信公众号“电子期刊”栏目订阅。



扫码关注我们

《音乐研究》

微信号|yinyueyanjiu_1958

投稿邮箱|yyyj@rymusic.com.cn


人民音乐出版社新媒体矩阵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历史图文考

刘祥焜 音乐研究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