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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流动

王小盾、顾嘉欣 音乐研究 2024-02-05

论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流动


文◎王小盾、顾嘉欣


原文刊载于《音乐研究》2022年第6期。


摘 要:中国音乐在安史之乱时期发生重要转折。由其间发生的音乐事件,可以得到三方面启示:其一,乐人是音乐的载体,乐人流动是音乐传播史的主体和音乐变迁的指标;其二,乐人是代表艺术音乐而流动的,其主流风格取决于包括恩主在内的“音乐人”的选择;其三,中国音乐史的阶段更替,缘于因避乱、逐利而形成的大规模人群迁徙,主要表现为音乐文化传统或剧烈或和缓的改变。中古时期的中国音乐史,正是这两种变化交替出现的历史。

关键词:安史之乱;乐人流动;艺术音乐;方镇


通常意义上的音乐是依靠乐书、乐器、乐人这三种载体而存在的。其中最重要的载体是乐人——因为乐器是乐人的工具,乐书是对音乐人种种活动的记录和总结,而乐人则是音乐活动的主体。《唐代乐部研究》一文曾考察东晋南北朝期间的乐人流动,据此探讨唐代乐部得以成立的原因和背景。本文考察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流动,以揭示“唐宋变革”在音乐上的起因,以及中国音乐史起承转合的某种规律。

 

一、安史之乱时期的音乐情况

 

唐人《安禄山事迹》一书,对安史之乱时期的音乐情况有以下几条较重要的记载。


(一)天宝十五载(756年)五月,奚、契丹两支蕃军进到范阳城下。城中守将向润客等不敌,“计无所出,遂以乐人戴竿索者为趫捷可用,授兵出战。至城北清水河大败,为奚、羯所戮,唯三数人伏草莽间,获免”。《安禄山事迹》补充说:“其乐人本玄宗所赐,皆非人间之伎,转相教习,得五百余人。或一人肩,符首戴□,二十四人戴竿,长百余尺,至于竿杪,人腾掷如猿狖、飞鸟之势,竟为奇绝,累日不惮,观者汗流目眩。于是,此辈歼矣。”这段记载中的向润客,是安禄山委任的范阳副留守。“乐人”,指的是安禄山军中由玄宗赐予的乐人。这“五百余人”代表了军中乐人的一般命运:因陷入战争,大都被屠戮。


(二)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七日,长安沦陷。“于是禄山伪官属等,全掳府库兵甲、文物、图籍,宜春云韶,犀象、舞马,掖庭后宫皆没焉。禄山以车辇(载)乐器及歌舞衣服,迫胁乐工,牵制犀象,驱掠舞马,遣入洛阳;复散于北,向时之盛扫地矣。”按此事又见《旧唐书》记载,其《音乐志》云:“天宝十五载,玄宗西幸,禄山遣其逆党载京师乐器、乐伎、衣尽入洛城。”④又《玄宗纪》云:秋七月“庚辰,(玄宗)车驾至蜀都,扈从官吏军士到者一千三百人,宫女二十四人而已”。可见唐玄宗是仓促逃离长安的,很少携带乐工伎人。宫中乐人、妇女大多被俘。这批音乐人被安禄山从长安迁至洛阳,最后散落在北地。


关于安禄山掠夺乐工、舞马一事,另外有两条记录。


其一见于《明皇杂录》,云:“玄宗尝命教舞马四百蹄,各为左右,分为部目……每千秋节,命舞于勤政楼下。其后上既幸蜀,舞马亦散在人间。禄山常观其舞而心爱之,自是因以数匹置于范阳,其后转为田承嗣所得,不之知也,杂之战马,置之外栈。”


其二见于《资治通鉴》卷218,云:“初,上皇每酺宴,先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继以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又以山车、陆船载乐往来;又出宫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又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安禄山见而悦之,既克长安,命搜捕乐工,运载乐器、舞衣,驱舞马、犀、象皆诣洛阳。”


这两段话反映了安禄山对于音乐的基本态度。他对宫廷音乐的“见而悦之”,主要出于占有者心理或讲排场的心理,他所“悦”的对象主要是散乐歌舞。在他面前,音乐的礼仪功能、淑人心的功能,事实上并不存在。


(三)安禄山的音乐态度又见于以下记录:“禄山尤致意于乐工,求访颇切,不旬日间,获梨园弟子数百人。群贼皆相与大会于凝碧池,宴伪官数十人,陈御库珍宝,罗列前后。乐既作,梨园弟子皆不觉歔欷,相视泣下。群贼露刃持戈以胁之,而悲不自胜。乐工雷海清者,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贼乃缚海清于戏马台,支解以示乐人。闻之者无不伤痛。”《明皇杂录》亦有同类记载。这些记录表明,安禄山对乐人、乐器都无人道感情,所以用刑逼之法加以管理。这些乐人大多毁于战争,但也有极少数“逃于山谷”。


(四)《安禄山事迹》还记载了军中的娱乐,说安禄山定都洛阳以后,“其将皆勇而无谋,日纵酒高会,唯声色财货是嗜,不复萌西进之心”。可见唐王室的乐工妇女有一部分散落在安禄山诸将手中,用于“纵酒高会”。“思明性好伶人,寝食必置左右,伶人以其残忍皆怨之。”?可见史思明也有自己的乐工伶人,用于私人娱情。


总之,从有限的资料看,这场动乱对唐王朝的打击是全方位的,其中以礼乐受损最大。安禄山曾经搜访乐人,此举的实际效果是使乐人脱离自由生长的环境,反而被集中摧残。另外,安禄山等人是按游牧人的习惯来管理乐人和乐器的,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肢解了乐工队伍,而且瓦解了雅乐生存和发展的必要条件。《乐府杂录》概括安史之乱时期的音乐面貌:“洎从离乱,礼寺隳颓。簨簴既移,警鼓莫辨。梨园弟子,半己奔亡。乐府歌章,咸皆丧坠。”



二、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流动

 


从流动的角度看,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有多种遭际。除毁于战争之外,少数乐人逃脱了毁灭。


第一种,随败军入蜀。玄宗李隆基洞晓音律,善作曲,曾建立教坊、梨园、宜春院,创造了开元、天宝的音乐盛世;但他也亲手葬送了这一切。天宝末年,随他逃到蜀地的乐人很少,现有记载只提到两人。其一是张徽,即张野狐。《明皇杂录》记载说:“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梨园子弟善吹觱篥者,张野狐为第一。此人从至蜀,上因以其曲授野狐。洎至德中,车驾复幸清华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中命野狐奏《雨霖铃》曲,未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左右感动,与之歔欷。其曲今传于法部。”又《乐府杂录》记载《还京乐》的创作过程说:“明皇自西蜀返,乐人张野狐所制。”其二是黄幡绰,一位擅长参军戏的乐人。《碧鸡漫志》中,《明皇杂录》所记《雨霖铃》曲本事似有误——玄宗不是在斜谷而是在梓桐上亭闻雨中铃声的,其身边乐人是黄幡绰。


第二种,随官军流落在灵武(今属宁夏)一带,成为方镇将领的“座客”和私家“声妓”。骆供奉、胡二姊代表这一方式。其故事见于《碧鸡漫志》所引《乐府杂录》,云:“灵武刺史李灵曜置酒,坐客姓骆,唱《河满子》,皆称绝妙。白秀才者曰:‘家者有声妓歌此曲,音调不同。’召至令歌。发声清越,殆非常音。骆遽问曰:‘莫是宫中胡二子否?’妓熟视曰:‘君岂梨园骆供奉邪?’相对泣下。


关于乐人之随官军流动,还有以下两段记载:其一见高适《陈潼关败亡形势疏》,疏中说到“监军李大宜”渎职,“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蒲饮酒,不恤军务。”天宝十五载(756)六月,潼关失守以后,高适在河池(陕西凤县)写下这篇《陈潼关败亡形势疏》。《疏》文里的“倡妇”属随军官妓。另一段记录见《羯鼓录》,说代宗广德年间(763—764),双流县(今属成都)丞李琬来到长安,夜闻羯鼓之声,寻声找到一位演奏《耶婆色鸡》的乐工。乐工自称是“太常工人”,技艺来自家传:由祖父传至父亲,“父没河西,此曲遂绝”。


第三种,流落江南。经安史之乱而幸存于世的唐乐人,大都有流亡江南的经历。许永新和韦青是其代表。《乐府杂录》记载:“洎渔阳之乱,六宫星散,永新为一士人所得。韦青避地广陵,月夜凭阑于上河之上,忽闻舟中奏《水调》者,曰:‘此永新歌也。’乃登舟与永新对泣。”这段记载中的韦青,也是善歌之人,士人,官至金吾将军。记载中的“广陵”则是今天的扬州。广陵往南,今苏南、浙北、皖南一带,属江南东道,天宝年间称“江东”。这里也流落了一批乐人,比如著名笛工李谟。《乐府杂录》记载说:“开元中,有李谟独步于当时,后禄山乱,流落江东。越州刺史皇甫政月夜泛镜湖,命谟吹笛,谟为之尽妙。”


同样流落在长江以南的乐人,还有以下几位。


李龟年,天宝年间梨园弟子。《谭宾录》说他“洞知律度”,《大唐传载》和《唐语林》说他“善打羯鼓”。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载了他在安史之乱时的行踪,云:“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段记载中的“江潭”,属潭州,在今湖南境内。尽管《云溪友议》的记录来自民间传闻,有讹误;但可以推测李龟年的经历是:在安史乱中流落到长江以南,辗转于湘蜀之间,仍以歌唱为生。


李山奴,见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诗。此诗写在杜甫到夔州(今重庆奉节)的第二年(大历二年,767)秋天,长达“一百韵”,其中有句云:“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自注:“都督柏中丞筵,梨园弟子李山奴歌。”诗中说到的“南内”,即长安兴庆宫,是玄宗当藩王时的住宅;诗中说到的“法歌”,即“法曲”,是玄宗所建“梨园法部”教习的乐曲;诗中说到的“都督柏中丞”,即邛南节度使柏茂琳,曾任“邛州刺史御史中丞剑南防御使”。由此可见,李山奴是梨园弟子,大历初年流落在夔州,成为方镇乐人。


许云封,《甘泽谣》记其事迹。略云贞元初(785)韦应物自兰台郎出为和州(今属马鞍山市)牧,舟行至灵壁驿(今属安徽宿州),听到许云封的笛声。安史乱中,“漂流南海近四十载”。韦应物听毕惊叹不已,“遂礼云封于曲部”。据此可知,许云封在流亡中走了很长的路:从长安到岭南,又回到淮南。


乐叟,其事迹见于白居易诗《江南遇天宝乐叟》。“白头老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欢娱未足燕寇至,弓劲马肥胡语喧……从此漂沦到南土,万人死尽一身存。”以及“我自秦来君莫问,骊山渭水如荒村……唯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开门。”此诗作于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之时。诗中“江南”,指的就是杭州。


第四种,流落在中原地区,即长安周边。例如唐戴孚《广异记》记载的“笛师”,云:“唐天宝末,禄山作乱,潼关失守,京师之人于是鸟散。梨园弟子有笛师者,亦窜于终南山谷。”这位“笛师”代表从长安南逃,隐藏在山中的乐人。


另外,赵璘《因话录》和王谠《唐语林》说德宗初次登临勤政楼时,“望见一人,衣绿乘驴戴帽,至楼下,仰视久之,俛而东去”。德宗遂命京兆尹“以物色求之”。后搜罗到这位绿衣人,询问原委。对曰:“某天宝教坊乐工也。上皇时数登此,每来,鸱必集楼上,号‘随驾老鸱’。某自罢居城外,更不复见。今群鸱盛集,又觉景象宛如昔时,必知圣人在上,悲喜且欲泣下。”德宗于是下令把像绿衣乐工这样的“诸司旧职事伎艺人”一概收集到教坊里来。这位绿衣乐工,代表流落在长安城外的伎艺人。


同样遭际的还有一位贺怀智。贺怀智是天宝年间的梨园弟子,懂音乐,《谭宾录》称他“洞知律度”;善琵琶,《酉阳杂俎》称他“一时绝手”?,《乐府杂录》说他“以石为槽,鹍鸡筋作弦,用铁拨弹之”。《独异志》卷下和《酉阳杂俎》卷一记载他的经历说:“玄宗偶与宁王博,召太真妃立观。俄而风冒妃帔,覆乐人贺怀智巾帻,香气馥郁不灭。后幸蜀归,怀智以其巾进于上,上执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时,西国有献香三丸,赐太真,谓之瑞龙脑。’”这段话并没有说到贺怀智流落的地点,不过从他妥善保管香味巾帻一事看,他眷恋长安,并未走远。


第五种,流落之地不详,但都幸存于安史乱后,或回归宫中,或生活在人间。以下几位属此类。


红桃和谢阿蛮,其事迹见《明皇杂录》。略云唐玄宗自蜀回,夜阑登勤政楼,自歌“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夫久未还”云云,惆怅不已,遂命高力士翌日访求旧日梨园弟子。待访到,“其夜,上复与乘月登楼,唯力士及贵妃侍者红桃在焉。遂命歌《凉州词》,贵妃所制;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睹,无不掩泣。”后来,至德年间,玄宗又幸华清宫。“新丰市有女伶曰谢阿蛮,善舞《凌波曲》,常入宫中,杨贵妃遇之甚厚……上至华清宫,复令召焉。舞罢,阿蛮因出金粟装臂环,云‘此贵妃所与。’上持之出涕,左右莫不呜咽。”这两段记载中的乐人,都从民间召回宫中。


上阳宫女,见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因遭受嫉妒,“一生遂向空房宿”,最后得了一个“女尚书”的称号。但她一直居住在宫中,且保持天宝末年的装束。


开元内人,见张祜《退宫人》诗,记一位在开元时进宫的乐人。当玄宗在长安承天门(太极宫正门)上举行宴会时,她曾演唱。后来离宫归家,流落人间至今已有二十年。清人《茶香室丛钞》卷14认为这是纪实之诗,云:“张祜有《退宫人》二首,其一云:……似乎亲见其人者,不然安得有‘流落人间二十年’之句?”


以上所说的乐人,当然不是安史乱中流亡乐人的全部。不过他们的经历说明,乐人只有逃离战场才能生存下来。比一比安史乱前的乐人数,这些故事就让人惊心。因为从各种记载看,开元、天宝年间,宫中乐人超过一万人。按《安禄山事迹》的说法,这些乐人的70%以上,都已失去踪迹——此即所谓“肃宗克复,方散求于人间,复归于京师,十得二三。”可见战争对于唐代音乐的破坏非常残酷。



三、乐人流动对中唐音乐的影响

 


安史之乱时期乐人流动对后世的具体影响,概括说来,有三个重要表现。


首先是宫廷雅乐。如上所说,安史之乱造成了人才的严重流失。这使肃宗至德以后的宫廷音乐再也无法重拾昔日繁华。以《破阵乐》为例,贞观时期舞者有一百二十人,到咸通年间,此舞仅十人表演。往日闻名遐迩的宫廷法曲与大曲也因缺少乐人,而无法重现于舞台,故顾况有“即今法曲无人唱,已逐《霓裳》飞上天”之咏。太常乐人的流失与礼乐典章的损毁,从制度上影响了宫廷礼乐的发展。到肃宗时,“惟正旦含元殿受朝贺,设宫架,自余郊庙大祭,但有登歌,无坛下庭中乐舞。”同玄宗时期《大唐开元礼》和《大唐乐》所记载的郊庙礼乐相比,这在规格上大大降低了——也就是说,乐人的流失,损害了雅乐的根基。


乐人流失对雅乐的损害,可以从一个特殊的方面看出来,此即肃宗为挽回这一局面所作的努力。史书记载,乾元元年(758)三月,唐军刚收复洛阳,肃宗即命整顿雅乐。一是下令调试太常钟磬之器,“太常集乐工考试数日,审知差错,然后令别铸造磨刻。及事毕,上临殿亲试考击,皆合五音,群臣称庆”。二是命太常造乐章歌曲,“又于内造乐音三十一章,送赴太常,郊庙歌之”。三是命太常少卿于休烈“造伎衣及大舞等服,于是乐工二舞始备”。四是增加乐官,“与灵台郎、保章正、司历、司辰,皆加五官之名。有漏刻生四十人,典钟、典鼓三百五十人”。这四个举措,涉及雅乐建设的主要方面,自然是有力的。这样一来,唐代雅乐得以接续下来。但这种雅乐很脆弱。《册府元龟》卷87载肃宗乾元二年(759)诏书云:“太常寺音声,除礼用雅乐外,并教坊音声人等,并仰所司疏理,使敦生业,非祠祭大祀及宴蕃客,更不得辄有追呼。”这就是说,为了使雅乐人员有一个安定的生存环境,肃宗采用了保守之法,仅把雅乐用于大祠和重大外交礼仪。


其次是文人视野中的乐人活动。从文学资料看,在安史之乱以后的民间社会中,到处都有乐人的身影。公元8世纪后半(安史之乱后四十年间)的诗人,向流散在民间的乐人投入了很多关注。其中一部分关注表现为对开元、天宝盛世的追忆,另一部分则反映乐人身份的新变。这有两个典型:关于前一种情况,有张祜的诗作——张氏所作宫体七言绝数十首,大多描写玄宗时期的宫中乐人。例如,《正月十五夜灯》记先天二年(713)玄宗观灯时“三百内人连袖舞”之景况;《邠王小管》记杨贵妃“偷把邠王小管吹”的故事;《春莺啭》记兴庆宫的“内人”“软舞”;《宁哥来》咏及“黄翻绰”;《耍娘歌》《悖拏儿舞》《容儿钵头》《邠娘羯鼓》《千秋乐》则分别描写了几位具体的乐人——宜春院的歌妓耍娘、善舞“道调《梁州》”的悖拏儿、善作“弄钵头”舞的张云容、善羯鼓的邠娘、善杂技舞的赵解愁,等等。这些作品,乃把盛唐乐人奉为一代文化的象征,特别关注他们所表现的艺术时尚。后一种情况,是以现实人事为对象的诗作,以杜甫、白居易、元稹等人的作品为典型。比如,杜甫有《城西陂泛舟》诗,作于天宝十三年(754),记皇家宴乐;有《赠花卿》诗,作于上元二年(761)左右,记成都营妓的歌舞;有《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诗和《宴戎州杨使君东楼》诗,作于广德、永泰年间(763—765),记写蜀地官家歌舞妓;又有《听杨氏歌》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作于大历初年(766—767),记写夔州的歌妓和舞妓。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舞剑器行》一诗,表面上夸赞善舞《剑器》的李十二娘,实质上却是怀念她所师从的玄宗朝舞蹈家公孙大娘。而白居易则作有《梨园弟子》《吹笙内人出家》等诗,记“五十年前”的梨园弟子和宜春院的“内人”;有《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诗,记贞元朝(785—805)的宫廷乐人阿轨和许秋娘。元稹诗中记写的贞元年间乐人,也有凤翔营妓华奴、媚子,宫廷乐妓赵璧,韦夏卿家妓狗儿、胆娘、小玉、曹婆,洛阳市井乐人李管儿、铁山等——仍然沿袭了公元8世纪后半叶的怀旧传统。这意味着,安史之乱前后,大批歌舞乐人从宫廷散落民间,造成三个后果:一是在民间出现多种身份的歌舞妓;二是这种歌舞妓仍然葆有宫廷的艺术传统;三是以此改变民间的审美风尚,造成俗乐艺术化。8世纪后半叶的另外一些诗歌,比如大历(766—779)诗人卢纶所作的《宴席赋得姚美人拍筝歌》,歌咏“曾在禁中”的姚美人;刘禹锡所作《听旧宫中乐人穆氏唱歌》,歌咏“唱贞元供奉曲”的穆氏——也反映了以上事实:歌舞妓出宫,繁荣了中唐时候的民间音乐,造成城市音乐艺术化。《唐国史补》说:“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贞元距安史之乱结束仅20年。可以认为,贞元以后的“游宴”风俗,是和乐人流动密切关联的。它意味着城市音乐的繁荣。


另外,有一个数据可以印证以上所说的这个道理。就《唐声诗》所列唐代一百五十多支曲调统计,开元、天宝近35年的时间里,所创曲调80曲;而从安史之乱至黄巢之乱的122年间,所创曲调仅34曲。不过,开元、天宝年间那80支曲调,今存当时所作歌辞仅38首,安、黄两乱之间所作歌辞则有122首;两乱之间那34支曲调,今存当时人所作歌辞亦至少有178首。这些数字说明:开元、天宝年间的确是音乐发展的黄金时代。中唐时候的人一直在享用它的创造。其中一种享用方式是依其曲调作辞。由此可以推知,在曲调和文人所作歌辞之间,有一个重要媒介,即安史之乱期间流散在民间的旧乐人及其子弟。


关于乐人流动对中唐音乐的影响,第三个表现是促进了方镇音乐的发展。


“方镇”又称“藩镇”,指的是刺史、都督、将军等坐镇一方的诸侯及其辖区,包括中央政令能达到的各都府与直属州。其名始见于汉末,但在唐代成为重要的政权单位。开元、天宝年间,唐设10位节度使于范阳、平卢、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剑南、岭南,给予募兵权和财权。肃宗为收复两京,设置8位节度使和2位观察使。


方镇的势力得以扩张,形成割据之势。安史之乱后,方镇用乐也成为常态。宝历二年(826)九月,刘栖楚有奏疏记其概况,云:


伏见诸道方镇,下至州县军镇,皆置音乐,以为欢娱。岂惟夸盛军戎,实因接待宾旅。伏以府司每年重阳、上巳两度宴游,及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今请自于当已钱中,每年方图三二十千,以充前件乐人衣粮。伏请不令教坊收管,所冀公私永便。从之。


这段话说的是京兆尹刘栖楚向皇帝要钱,拿方镇用乐打比方。它说明:在方镇以及其下属州县军镇,都设置了用于“欢娱”的音乐,也就是军乐鼓吹之外的教坊乐。其主要功用,不仅在于显示军威(用为军礼),而且在于接待宾客(用于宾礼)。以致京城每年重阳节、上巳节安排宴游活动,或饯送大臣出领藩镇,需要教坊乐人,也要攀比方镇。这段话的实质是说,方镇用乐有足够的开销,超过京城。史书也记载了这一事实,比如说徐州节度使田牟之徒“日费万计”,剑南节度使郭英乂“日无虑数万费,以资倡乐”。前文提到,李龟年曾在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相思子》;梨园骆供奉随官军流落在灵武一带,成为刺史家的“座客”;梨园弟子李山奴在御史中丞剑南防御使柏茂琳筵中唱歌,为杜甫所见;公孙大娘培养的剑舞弟子李十二娘,服务于夔府别驾元持——这几位乐人,正好反映了乐人从宫廷向方镇的流动。


关于中唐时期的方镇乐人,今有很多记载,特别是乐人流动的记载。第一种情况是从京城到地方,如据《旧唐书》等典籍记载,德宗赐李晟女乐八人、赐浑瑊女乐五人,又赐李元谅、戴休颜女乐;宪宗安抚河中节度使张茂昭,命其带“家妓四十七人”归定州——这些举措充实了方镇之乐。第二种情况是从地方到京城,如方镇官员将乐妓作为贿赂朝廷大员的礼物,福州观察使赠乐妓十人给元伯和;方镇官员也把女乐作为贡品进献皇帝,浙西观察使韩弘进女乐十人、凤翔淮南进女乐二十四人、韩全义子进女乐八人。这种流动说明方镇乐有特别的资源。关于后一种情况,较概括的记录见于《新唐书·礼乐志》,云:“大历元年,又有《广平太一乐》。《凉州曲》,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贞元初,乐工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哀宸调》,合诸乐,则用黄钟宫。其后方镇多制乐舞以献。河东节度使马燧献《定难曲》。昭义军节度使王?休以德宗诞辰未有大乐,乃作《继天诞圣乐》,以宫为调,帝因作《中和乐舞》。山南节度使于頔又献《顺圣乐》,曲将半,而行缀皆伏,一人舞于中。又令女伎为佾舞,雄健壮妙,号《孙武顺圣乐》。”这段话说的是方镇献乐。所献都是大型歌舞,不亚于宫廷大乐,其中称“佾舞”者显然有数十人规模。《新唐书·礼乐志》另外记载了贞元中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献《南诏奉圣乐》事,把乐舞规模说的很清楚:“工六十四人,赞引二人,序曲二十八叠。”而据《旧唐书·王䖍休传》记载,王虔休所献《继天诞圣乐》是仿效“开元中天长节”的礼仪制作的,意在弥补宫廷“大乐未宣于八音”的欠缺。曲制同样宏大,“凡二十五遍,法二十四气而足成一岁也;每遍一十六拍,象八元、八凯登庸于朝也”,所以后来改制为《中和乐》。值得注意的是,《继天诞圣乐》的创作者,是流落到潞州的“太常乐工刘玠”。此例证明:方镇的乐人储备非常深厚;方镇音乐之蓬勃发展同乐工流动有内在关联。


以上记录还表明,方镇音乐的分布很普遍。这有许多证据,如岑参在安史之乱以后行军各地,见到了“酒泉太守”的剑舞、梁州尚书席的“高馆娇歌”和益州官宴上的“歌声扬”“舞袖翻”。宝应中,越州观察使皇甫政设斋还愿,“率军吏州民,大陈伎乐”。韩晋公镇浙西时,部内刺史戎昱留情于郡之“酒妓”,后携归。淮南节度使李绅曾与张郎中宴饮,“命妓歌以送酒”。浙东李讷尚书“连夕饯崔君于镜湖光候亭,屡命小藂歌饯,在座各为一绝句赠送之”。潭州刺史李翱于宴席见乐人“舞柘枝”,受感动,将其从官妓名册中除名。忠武军节度使杜悰出镇澧阳,其宴席上有酒纠崔云娘。在湖州越副戎宴席上,有周德华歌唱《杨柳枝》。在岭南,据掌书记张保胤所言,有“乐营子女席上戏宾客”。在池州少府杜慥的宴席上、亳州中丞韦仕符的宴席上,也出现了乐营女妓。另外,在桂州有陆岩梦作诗调侃胡子女;在陕州有许浑作诗记“妓人善歌《鹧鸪》”;在湖南有卢肇作《湖南观双柘枝舞赋》,记大将军宴席上有妓舞《双柘枝》……总之,安史之乱时期的乐人流动,不仅促使宫廷乐人向民间分散,造成宫廷音乐同民间音乐深度交流;而且通过方镇,形成新的乐人组织,使地方音乐表演趋于规范化和艺术化。


 

结  语

 


综上所述,安史之乱代表唐代盛世向“中唐”的过渡,从各种角度看,它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比如从音乐角度看,这场动乱使礼寺隳颓,簨簴迁移,歌章丧坠,乐人奔亡,改变了宫廷乃至全社会的音乐组织结构。又如从史学家的角度,中唐被看作“唐宋变革”的开端;从文学研究者的角度,被看作由“主情时代”走向“主意时代”的起点;从文化研究者的角度,中唐之“转型”,开创了后来的平民世俗社会。清代叶燮则认为:“中唐”之“中”,不仅是唐之“中”,而且是“古今百代之中”。这意味着,我们所考察的这个时段,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段之一。正因为这样,观察音乐人在安史之乱前后的遭际,意义非凡,可以获得很多启示。


(一)乐人是中国音乐史研究最重要的对象。这不仅因为乐人是音乐的创造者、书写者,而且因为他们是音乐的传承者。音乐是时间艺术,稍纵即逝,在不具备音像手段的年代,各种音乐都要靠乐人来保存、延续、发展。这样一来,乐人的生存就意味着音乐的生存。我们注意到,同其他几场动乱(如晋南北朝的动乱)相比,安史之乱时期乐人流动特点很鲜明:其一,由于中原地区乐人受摧残较为严酷,所以,出现了雅乐制度断裂,音乐中心往南迁移的局面,出现新的传统。?其二,由于乐人流散呈辐射状态,或入蜀,或留居西北,或南下而至江南、江东、湖湘,所以,出现宫廷音乐向周边流散的局面,音乐在平民世俗社会蓬勃发展。显而易见,乐人流动代表音乐传播,是音乐变迁的重要指标。


如果使用“音乐人”的概念,那么,我们还可以观察到更多的东西。一般来说,“音乐人”是广义的“乐人”,不光包括音乐的承载者,而且包括音乐的享用者,即恩主。他们向音乐承载者提供生存的土壤,也引导其艺术方向。从这个角度看,中唐最具生命力的音乐不仅有俗乐,而且有胡乐。这是因为,在中唐的音乐人中,少数民族占有很大比重。北朝以来,西北边地民族大规模地迁至中土,从唐高宗时期的统计数字看,“中国人自塞外归及四夷前后降附者”超过三分之一。安史乱中,对阵双方的将领大多为“胡人”。这使得战乱之后的民族成份,特别是在各节度使辖区,又产生偏向少数民族的改变。这样来看,中唐音乐人接近一半有胡族渊源。所以这时出现“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王建《凉州行》语)、“女为胡服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元稹《法曲》语)的景况。尽管这时也产生了“排胡”思潮——一方面由于安史之乱的教训,另一方面由于吐蕃、强藩困扰,中唐出现强调汉族本位文化、强调儒家礼法的呼声。在文学上,表现为复古主义思潮;在政治上,表现为加强夷夏大防的倡议;在音乐上,表现为排胡舆论。例如,元稹《华原磬》《立部伎》等诗强调“古乐”“正声”,反对“胡音”“奸声”;白居易《法曲》《华原磬》等诗提出“正华音,不令夷夏相交侵”,并以“乐与时政通”为理由,倡言雅乐——但中唐音乐与文化,却走上了多元化的道路。如上所说,这是由音乐人的文化成分决定的。比如,元稹和白居易本人,从出身看,其实都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夷狄”:元稹出自鲜卑拓跋氏,白居易出自西域龟兹之白氏。正因为这样,元、白之排胡,只见于纸面,只针对宫廷雅乐;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却一直浸淫在胡俗乐人、乐器、乐舞当中。和他们同时(贞元、会昌间)并见于记载的乐人中,据不完全统计,有近二十位胡乐人。例如,渊源于曹国的曹保保、曹善才、曹纲、曹触新;渊源于康国的康乃、康昆仑;渊源于米国的米嘉荣、米禾稼、米万槌;渊源于何国的何戡;渊源于史国的史从;渊源于穆国的穆善才;渊源于龟兹的白傅;来自于阗、疏勒的尉迟璋、裴兴奴等。这些乐人代表了新的多元一体传统。换言之,中唐音乐的性格,是由三种乐人——宫廷旧乐人、胡族乐人和作为其恩主的各族音乐人——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二)我们所面对的音乐史,其实是艺术音乐的历史。乐人的流动,实质上代表艺术音乐的流动。唐代诗人对乐人的描写,是最直观的音乐史资料。这类诗歌有一特点,即被后人称作“咏妓诗”——也就是说,它们描写的是一个社会阶层,反映了唐代音乐的社会作用及其承载者的社会地位。研究表明,唐代乐伎可分三类:一是宫伎,分属太常和教坊;二是官伎,分属乐营和官府;三是私伎,包括贵族家伎和市井、青楼之妓。本文所论述的乐人,多有宫廷之伎转变为官私之伎的经历——其中骆供奉、李谟、李龟年、李山奴、乐叟属官伎,胡二姊、许永新属私伎。可见安史之乱以后,随着地方势力的崛起,官私之伎成了艺术音乐的主要载体。也就是说,唐代有过两个音乐中心:安史之乱以前,中心在宫廷;安史之乱以后,中心在民间。安史之乱以前的音乐主要代表国家形象,所以重视仪仗效果,以九部伎、二部伎等大型节目最享盛名;安史之乱以后的音乐主要代表各地文化,所以重视艺术性,流行曲子和小型歌舞。


中唐诗歌的乐人描写还有这样几个特点:其一喜欢表达和妓女之间的亲密感情,其二往往赞扬妓女的姿容技艺,其三着意记述那些具有艺术高度的音乐事项。后一特点在白居易咏妓诗中很突出。“白诗”涉及45位乐人,其中官伎最多,22人;另外家伎13人、宫伎8人、青楼妓2人。这些诗歌不仅着意描写伎人的眉式、发式、妆式、服装、腰饰,而且记述了《霓裳羽衣》《柘枝》等歌舞曲,《蕤宾》《散水》等琵琶曲,《寡鹄》《略略》《白雪》等古琴曲,《伊州》《杨柳枝》《渭城》等曲子,以及筝、笙、笛、瑟、觱篥、云和、琵琶、胡琴、方响、羯鼓、箜篌等乐器。咏妓诗的这些特点表明,中唐时期,乐人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很深,已成为文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另外有一个统计:《全唐诗》共收录30位女妓诗人所作的148首诗。其中大部分为官妓所作,包括徐州妓关盼盼所作《燕子楼》《和白公诗》、越州妓刘采春所作《啰唝曲》、宣城妓史凤所作《迷香洞》、越妓盛小丛所作《突厥三台》、潭州《柘枝》舞妓所作《献李观察》,其中蜀妓薛涛所作最多,达88首。这又说明,乐人属于文化素养较高的社会阶层,所以他们能够代表当时艺术——既代表其文化水准,也代表其社会关系。种种证据表明,方镇是安史之乱以后乐人的最大恩主。正是这一恩主,使小型歌舞——曲子歌舞——成为中晚唐最具代表性的音乐品种。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初盛唐称作“大曲时代”或“宫廷燕乐时代”,把宋代称作“曲艺时代”或“市井俗乐时代”,那么,中晚唐就是“曲子歌舞时代”或“官妓艺术时代”。


(三)对中国音乐史进行分期研究,要注意人群迁徙。因为每一个音乐文化传统,都是由特定人群——特别是音乐人承载的。人群迁徙的动机通常有二:一是避乱,二是趋利。前者要面对大规模的杀戮,所以,大动乱往往造成音乐文化断崖式的改变;后者总是伴随文化交流和融合,因而造成音乐文化传统的渐变。中古时期的中国音乐史,可以说,正是这两种变化交替出现的历史。如果我们把参与变化的两方,分别看做农耕文化的代表和游牧文化的代表,那么,安史之乱前后的乐人流动,便反映了游牧文化对农耕音乐文化传统的冲击。就此而言,它是中国音乐风格形成的重要一步,是中国音乐史的重要标本,为解答“唐宋变革”的秘密提供了一把音乐文化学的钥匙。


 

作者信息:王小盾,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顾嘉欣,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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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盾、顾嘉欣 音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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