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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片快评 |《荒城纪》:“荒城”寓言与“李庄故事

荆亚平 i看影视 2019-08-27


“片荒”许久之后,冲着“《驴得水》和《杀生》结合体”的宣传走进影院,去看片名带有史诗大片气息的《荒城纪》。然而,除影片名字提到“荒城”外,故事的发生地不过是山西渠县一个叫“李庄”的小村,纪年的构想也只停留在20世纪30年代民国时期、一个模糊年份里前后相继的几个节气,围绕骗取救济粮展开的一场闹剧更与史诗的严肃恢宏无关。唯一合题的,大概只有黄土高原的贫瘠荒凉。


同样以荒诞喜剧开场、悲剧终局的《驴得水》,以及因主题的某种相似而被放在一起讨论的《杀生》《天狗》《村戏》等,则在片名上要朴实很多。导演徐啸力在一篇专访中坦言“我真的没有看过《驴得水》,这是我最大的遗憾,这种遗憾,我希望保留一生。”谦逊中带着一股骄傲的锐气。确实,除去争取票房的需要,《荒城纪》大可不必附会其他电影的声名,它有值得自傲的资本。剧本、音乐、拍摄手法等,都有很多新鲜元素可以另文探讨。当然,退一步说,即便《荒城纪》被列于以上电影之后,也并不会使它因步人后尘而蒙羞。正是因为这些不惮历史反思和文化(明)批判的影片存在,才使得我们在浮华的电影市场之外,可以拿出一份厚重、身处消费时代却难以被轻松消费的片单。



《荒城纪》中的“李庄故事”,跟一个叫李忆莲的寡妇有关。在向来男尊女卑的中国社会,寡妇处于比一般妇女更加等而下之的社会等级,处境尤为艰难。对于卷入李庄筹粮闹剧的李忆莲来说,等待她的是比寡妇处境更悲惨的命运。生活的荒诞在于它的不可理喻,李忆莲不幸的第一重根由,竟然只是因为她叫了“李忆莲”这个名字。


她所生活的20世纪30年代,正值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倡导“新生活运动”。历史上的“新生活运动”起因于蒋介石“振民风,安社稷,定江山,御外侮”(即著名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的政治谋略,提倡以孔孟的“四维”(礼义廉耻)、“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道德标准统一人们的思想。目的在于提高国民素质,养成“统一的纪律”,实现全国国民军事化。然而,对于偏处一隅、几与文化绝缘的李庄村民来说,外间如火如荼的“新生活运动”远不如一袋粮食更加重要。把女儿嫁给县长傻儿子的保长,在去县府筹集救济粮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只要响应政府号召,在村里建一个“礼仪廉耻堂”,就可以得到救济粮和30万大洋。李忆莲的名字因为方言谐音被文盲保长与“礼义廉耻堂”扯上了关系。建“李忆莲祠堂”于是成为全村拿到救济粮和30万大洋的交易筹码,一切顺理成章却又荒谬至极。当保长灵光乍现地悟出蒋中正与“讲忠贞”的深刻关联时,保长、族长以及乡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被清除干净,他们毫不犹豫地合力将李忆莲推向了祭坛。就这样,在一个叫李忆莲的寡妇面前,我们文明中光鲜了千年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假面被轻易戳穿。处于乡村权力顶端的保长和族长,哪里是心怀乡民的父母官,他们手上的权力只为个人服务,乡民的利益不过是一块遮羞布,不清楚这一权力运行密码,李庄的“新生活运动”只不过是国民党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



李忆莲的第二重不幸,在于她的“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为生存所做的挣扎)。她想和猎户林硭组建一个家庭,以此摆脱寡妇的处境。为达此目的,她甚至对外与亲生儿子姐弟相称。拜“新生活运动”所赐,寡妇李忆莲忽地被捧上云端,获得了建祠的无上殊荣。比起被当作菩萨一样供奉,李忆莲更希望活得像一个人。可是吊诡的一幕出现了:如果李忆莲追寻“爱情”,必然会导致她“失节”,而“失节”的李忆莲就失去了被供奉在祠堂里的意义,除非以死献祭。此时,李庄的道德规训出示了它的双重性:对于寡妇李忆莲来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于利欲熏心的保长族长,以及随时处于饿死威胁下的乡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发财和活下去更道德的事情了。“失节”可谓是李庄最令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对于从小做童养媳,其后被转手多个男人的李忆莲来说,根本无所谓“失节”。但李庄人需要一个让李忆莲献祭的理由,“失节”无疑是最合乎伦理道德的借口。李忆莲的情欲因不道德不名誉而横遭诛伐,她和林硭的卑微“爱情”在集体的公义面前微不足道,轻易就被压成齑粉。林硭家的地被强征建祠堂,林硭母亲踏上了无望的漫漫告官路。


当林硭被污为小偷囚禁在山洞、“失节”的李忆莲被白布缠身连同秸秆竖起在祭台上时,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乡民们狂热而暴戾,毫无负罪意识。火烧无辜者李忆莲的仪式上,他们竟然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集体狂欢。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更深地体会了鲁迅的悲哀和愤怒,“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即恐惧颤抖),他们就看了滑稽剧。”李忆莲庄严肃穆的死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围观者的卑劣、残忍。群众为什么会成为人性之恶的藏匿之所?研究大众心理的勒庞在他的《乌合之众》一书中给出了答案——数量会赋予人群“一种正义的错觉”,这使得他们在杀人劫掠的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反而被悲怆的情绪所笼罩。正是在这样的错觉中,他们都充当了鲁迅所说的“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中的刽子手,义正词严地举起了手中的屠刀,这是“荒城”寓言里最为恐怖、荒诞的一幕。



李忆莲的第三重不幸,更在于她是“女人”。生为女人的普遍不幸,决定了“李忆莲祠堂”里的她,不过是实现了活人供奉的物的价值,一旦这一价值受损,就只剩下作为死的牺牲来献祭。在绝对的男权社会,一方面是女人作为“物”而被随意取用,另一方面,女人又在某一时刻被赋予救国救民的使命,这是女人悲剧命运的荒诞属性。影片中保长女儿是被自己亲身父亲作为“礼物”送给县长的,李庄能在兵荒马乱得保一方太平,保长女儿是最大功臣。对于李庄的乡民来说,李忆莲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无论是建李忆莲祠堂还是烧死李忆莲,她的价值都被直接兑换为30万大洋和全村的救济粮,面对焚烧她的熊熊烈火,唯一发出惋惜之声的族长,在意的仅是她好看的容颜,那是女人作为物的使用价值的最高呈现。被作为“牺牲”的李忆莲,从未赢得一丝一毫人的同情和尊重。更为残酷的,是同处不幸中的女人对于女人的剿杀。献祭之前为李忆莲洗刷身体的女人们,像对待祭坛上的牲畜一样冷漠无情;而在火烧李忆莲前,笑着往她嘴里强灌鸦片的女人们,则几近于狠毒了。这种来自于同类的残杀,我们在鲁迅塑造的祥林嫂身上也曾见识过,它是“荒城”寓言中最残酷寒凉的部分。


李庄的“荒城”世相,不在黄土高原的贫瘠寒荒,在于人性的幽暗和荒芜。“李忆莲祠堂”的“乌龙”事件映照出各路魑魅魍魉的真面目,保长、族长和村民们殚精竭虑争取来的救济粮和大洋,最终被满口“礼义廉耻”的师爷巧取豪夺,中饱私囊,这戏剧性的结尾充满讽刺。美丽的李忆莲横遭毁灭,告官的李满真死在路上,愤怒的林硭不知走向何方,一切都令人绝望,这就是《荒城纪》出示的悲凉结局。如果把“荒城”看作有关文明的寓言,谁能否认小小的“李庄”不是更广大的“荒城”的一个缩影?翻开历史,用鲁迅笔下狂人的方法看过去,那密密麻麻的史册的字里行间,又怎会少得了以纪年形式存在的各种面目的“李庄故事”?“荒城纪”三个字透露的史诗气息,或许正藏在这里。



作者简介:荆亚平,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

版式设计:刘原秋

责任编辑:丁莉丽 郭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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