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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华︱论《文心雕龙》“风骨”之内涵

文艺研究编辑部 文艺研究 2021-02-25


《文心雕龙》十卷    道光十三年(1833)两广节署刻朱墨套印本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16年第8期,责任编辑乐闲,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关于“风骨”内涵的理解,“意辞说”和“情志事义说”均有缺陷。“风”、“骨”都是审美概念,但并不是最高层次的审美概念。“风”与“意”、“情”、“志”、“神”、“气”等概念都有区别,它是今人所理解的“文气”,可描述为“刚健感人的思路”;“骨”不等同于“辞”或“事义”,它是端直之言,可描述为“端直的构思定型后的言语结构系统”。“风”主要受“意”、“气”两方面因素影响,“骨”主要受“志”影响,“风”、“骨”形成构思的两大线索。“风”、“骨”同属内容,与作为形式的“辞采”形成对比。刘勰“风骨”论与六朝时人对“风骨”的论述有一定相关性。《神思》是总体构思篇,《风骨》是审美构思篇。“风”与“气”的区别对“文气说”的认识缺陷有纠偏作用,“风”、“骨”都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

  

一、 关于“风”、“骨”的百年争论


  20世纪初,黄侃对《文心雕龙》中“风骨”内涵的解释,引起学界的一场大争论,“风骨”研究成为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的一大热点。至今近百年,参与探讨的大家云集,意见不一,惜未能对“风”、“骨”的确切内涵作出准确解读并形成统一认识。陈耀南《文心风骨群说辨疑》[1]一文列举了十组共六十九位著名学者对“风骨”内涵的理解,汪涌豪归纳为十二种[2],蔚为壮观。专门针对《文心雕龙》“风骨”内涵的解释,主要有“意辞说”与“情志事义说”两派,其他的多是一些笼统的合并式解释。


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一)意辞说


  此说以黄侃为首,他提出“风即文意,骨即文辞”[3],后面虽有补充,但基本内涵未变。同意或基本同意此说的学者有范文澜、傅庚生、王运熙、周振甫、蒋祖怡、寇效信、陆侃如、牟世金等。其中有学者对“风骨”的美学特征作了补充,如范文澜提到“辞之端直者谓之辞,而肥辞繁杂亦谓之辞,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称,肥辞不与焉”[4]。王运熙说:“风指风清,即文章思想感情表现的明朗性;骨指质素而劲健有力的语言。风和骨是两个概念,分别代表两个对文学作品应具有高风格的要求。”[5]寇效信指出:“‘风’是对文章情志方面的一种美学要求,‘骨’是对文章辞语方面的一种美学要求。”[6]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二)情志事义说


  此说以刘永济为首,他说:“‘风’者,运行流荡之物,以喻文之情思也。情思者,发于作者之心,形而为事义。就其所以运事义以成篇章者言之为‘风’。‘骨’者,树立结构之物,以喻文之事义也。事义者,情思待发,托之以见者也。就其所以建立篇章而表情思者言之为‘骨’。”[7]廖仲安、刘国盈依据《文心雕龙·附会》所说的“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进一步对“风骨”内涵作了确认:“‘风’是情志,是发自深心的、集中充沛的、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的情感和意志在文章中的表现。‘骨’是事义,指精确可信、丰富坚实的典故、事实,和合乎经义、端正得体的观点、思理在文章中的表现。”[8]基本赞同这一观点的学者有宗白华、郭晋稀、张少康、罗宗强等。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


  (三)“风骨”合并式解释


  这一类观点不将“风”、“骨”作具体内涵分析,而是将之合并统一解释。如将“风骨”解释成某种“风格”,罗根泽说:“‘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9]马茂元和吴调公均持相同看法。詹锳说:“风骨就是鲜明、生动、凝炼、雄健有力的风格。”[10]王达津认为:“刘勰要求二者相结合,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接触到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相结合的问题了。”[11]由于此类解释大都不是针对“风”、“骨”概念的具体内涵作阐析,不是本文讨论之重点,故暂且忽略不论。


  对于“意辞说”与“情志事义说”,笔者认为都有缺陷,并不能准确表达“风骨”的确切内涵,本文拟作补充修正。

  

二、 “风”、“骨”的审美特征


  要准确把握“风”、“骨”的确切内涵,得有一个认识前提,即确认“风”、“骨”是具有审美性的两个概念,而不是所有文章都具备的基本概念,并且“风骨”是刚健有力的审美概念。从《风骨》篇我们可以捕捉到“风”、“骨”的审美信息。文中第一句“《诗》总六义,‘风’冠其首”,不仅交代了“风”的出处,而且表达了对“风”的赞颂。第二句中的“必始乎‘风’”和“莫先于‘骨’”,表达了对“风”、“骨”重要性的肯定。“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此句中的“成”字可看出文骨成立的条件和要求是“结言端直”。第二段提及“无‘骨’之征”和“无‘风’之验”,可见并不是所有文章都有“风”、“骨”。当然,“风”、“骨”并非最高审美层次,它们还要与“采”相配合才能达到更高的审美境界,“风骨乏采”与“采乏风骨”都会造成一定缺陷,但这并不能否定“风骨”有一定的审美要求。在“风骨”与“采”并置的审美评价中,“风骨”应该是与“采”处于同一层级并有相近属性的概念,这样才有相互比较的基础。“采”是审美性概念,“风骨”相应也是审美性概念。后人将刘勰“风骨”论的审美性无限拔高也是不对的。刘勰眼中的更高审美层次是“风骨”与“采”的相互和谐搭配,并用“凤凰”作喻。刘勰重“风骨”并不等于轻“采”。从“兹术或违,无务繁采”可知,刘勰反对的是“繁采”而不是“采”,而且后面《情采》一章也肯定了“采”的重要性。


池生春楷书《文心雕龙·风骨》 


  在承认“风”、“骨”有审美性的基础上,还应认识其审美特征。“风骨”的审美特征体现在一个“力”字上。“风骨不飞”对应的是“负声无力”,没有了“风骨”也就没有了“力”,所谓“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体现了有“风骨”之文章的“力”的状态,与下文“无骨”和“无风”之文形成对照。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写得好,正是因为其“风力遒也”。第三段“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表达对才力的评价。“翚翟”比喻“采乏风骨”的状态,则“肌丰而力沉”;“鹰隼”比喻“风骨乏采”的状态,则“骨劲而气猛”,一个无力,一个有力,可见“风骨”的力量特性。由此可知,“风骨”的审美特征不是柔和型的,而是刚健型的,“力”是其审美表现。


  若对“风”、“骨”释义时不能将其审美性及刚健有力的特征表现出来,则不能对“风”、“骨”内涵作确切理解。如简单化地将“风”、“骨”解释成“意”和“辞”,作中性化的表述,则难以突出“风”、“骨”的审美意义,因为“意”未必是美意,“辞”也未必是好辞,“意”与“辞”也未必尽是刚健有力的。

  

三、 释“风”


  《风骨》谈“风”,直接援引《诗经》中的“风”,可见两者基本同义。当然,刘勰有自己的理解和发挥,他评价“风”,认为“斯乃化感之本源”,这说明“风”具有“化感”的作用,即具有感染力,用“本源”一词来表述则说明“风”是作品感染力发生的原初动力。刘勰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又说:“深乎‘风’者,述情必显。”这说明“风”有“述情”的功能,这也正是其化感作用的体现。


  刘勰还评价“风”为“志气之符契也”,这说明“风”与人的“志”、“气”相符,但相符并不是相同,反而能证明它们并不是完全同一的概念。同理,“风”也不能完全等同于“情”。刘勰说:“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这可看出“情”与“风”是包含与被包含关系。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包含关系并不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只是比喻说明形体外部的包含,并不是说“风”就是“情”的一部分。正如“形”与“气”的关系,“形”体内包含“气”,但“气”并不是“形”的一个部分,它是流动的,与外气相接,并对“形”起到支撑和影响作用。同理,“情”包含“风”,但“风”并不属于“情”中的一部分,而是起到“述情”的作用。因此,将“风”理解为“情志”,将“情”、“志”完全等同于“风”,这种解释并不严谨,况且“情”有相当一部分还是“柔情”,与“风”之刚健性质完全不同。有学者将“风”与“神”相联系,实际上它们也不是同一概念。《文心雕龙》下篇开篇即是《神思》,里面论述的一个重要概念即是“神”,这与第三篇《风骨》里的“风”肯定不是同一概念,不然就陷入了概念重复。


  刘勰提到“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可知“风”是从属于“文”的,是“文之风”。而且“风”受“意”和“气”两方面因素影响,“意”、“气”与“风”是影响与被影响关系,它们也不是完全同一的概念,因此将“风”直接等同理解为“意”也不准确。当然,“意”、“气”与“风”的关系非常密切,后文在写“无‘风’之验”的特征时,也是对应“意”、“气”对“风”的影响来写的。“思不环周”正是“意”不足的表现,“索莫乏气”则是“气”不足的表现,由此带来的结果是“无风”。刘勰所谈之“风”直接传承自《诗经》,《毛诗序》曰:“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12]“风”之教化作用即“意”之影响,也就自然而然了。


  对于“意”、“气”这两个对“风”产生影响的关键因素,刘勰显然更看重“气”的影响。《广雅》里对“风”的解释是:“风,气也。”[13]庄子云:“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14]“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刘勰直接用“气”去比喻“风”。“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这一句直接指出“气”对于全篇构思的重要性,对“风”的影响不言而喻。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被刘勰列为有“风”作品的典范,主要是因为其“气号凌云”,从而导致“风力遒也”。《风骨》篇第三段有一半篇幅引用曹丕和刘桢关于“气”的论述,认为他们是“并重气之旨也”,明显是表达“气”对“风骨”的重要影响。由此可见,“气”对“风”的影响超过了“意”对“风”的影响,“风”在本质上更倾向于“气”。黄侃在对“风”进行解释时强调了“意”之影响,而轻忽了“气”之影响,因此并不全面。若“有意”而“无气”,依然不能形成“风”。只有从兼具“意”与“气”两方面影响的视角出发,才能窥探刘勰眼中“风”之确实涵义。


  当前,学界对六朝时期文论中所谈之“气”的概念认识模糊,对“气”到底指“人之气”还是“文之气”有较大争议。笔者在对《典论·论文》分析后认为:曹丕所谈之“气”应指“人之气”[15],而六朝时期文论中所谈之“气”基本也属于“人之气”的范畴,这种气不可更移,是人的天性之气,打上作者的性格烙印。“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养气》)。这里所养之气即指作家的生理之气。“气”从属于人,而文是否有气呢?从“文风清焉”一句可知,“风”从属于文,是“文之风”,“风”受“气”影响并具有“气”在文中的内在特征。而且“风”带有作者后天主观上的“意”,这使得“风”与作家天性之“气”有了重大区别。在《文心雕龙》的表述中,在人为“气”,在文为“风”,所以可以认为:“风”正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文气”,当然这种“文气”还带有刚健的风格,显示文风气势,并带有作家实施教化之“意”,而“骨劲而气猛”正是“风骨”的突出表现。


  综上所述,刘勰眼中的“风”,从属于文,与作者的“志”、“气”相符,被“情”所包并用以“述情”,受作者“意”、“气”两方面因素的影响,而且具有强烈感染力,是一个刚健有力的审美符号。“风”之内涵可描述为“刚健感人的思路”,是一种审美化的“文气”,它在文中述情达意、体志抒气,解决的是构思方面的思路问题,体现了刘勰在文章构思问题上的审美倾向。

  

四、 释“骨”


  何谓“骨”?可先从“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一句中寻找突破口。“文骨成焉”意思就是“文之骨”形成了,简言之,“结言端直”就形成了“骨”。前面已探讨过“骨”是有审美要求的,“端直”就是刘勰眼中“骨”的审美属性。而“结言”意为组织语言,“结”字在后文也出现过两次,如“结响凝而不滞”,“岂空结奇字”,字义一致,都可理解为“组织”。“结言”形成了文章的“骨架”或“结构”,当然,刘勰眼中的“骨”包括了篇章组织的“大结构”和字句组织的“小结构”。从“无‘骨’之征”可以进行印证,“瘠义肥辞”是义少辞多,这是字句“小结构”方面出现了问题,而“繁杂失统”则是逻辑混乱,是篇章“大结构”方面出了问题。由此可见,“骨”的涵义指向文章的结构方面。


  “骨”与“辞”是两个概念,“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可知“辞”依附于“骨”;“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可知“辞”是用来表现“骨”的,根据“骨”的需要去选择“辞”,可以达到“捶字坚而难移”的效果。“沉吟铺辞,莫先于‘骨’”,不仅表明“骨”有“铺辞”的作用,更透露出一个重大信息:在文中,“骨”是先于“辞”产生的。由此可知,“骨”并不是文章辞句全写成后的框架结构,而是构思完成后并且开始书面写作之前的作者内心的文章结构模型。刘勰说文骨成立的条件是“结言端直”,需要注意的是,“结言”并不是“结辞”,“言”与“辞”是有区别的。《易传》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6]在古人眼中,“辞”是为“言”服务的,两者并不是同一概念。先有“言”而后“系辞”,正如先有“骨”而后“铺辞”、“析辞”。“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总术》)。这可看出“言”是口头语言,与书面的文笔辞采有明显区别,并有先后次序。《总术》篇又云:“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文”与“辞”这些概念是用来“足言”的,“言”与“辞”并不是同一概念,因此“结言端直”的“骨”与“言”相近,与“辞”并不是同一概念,“骨”其实就是端直之“言”,是一种带有审美特质的“言”。刘勰明确指出“风”传承自《诗经》的“风”,但对于“骨”却未说明出处,实际上,“骨”概念的提出也与《诗经》研究一脉相承。《毛诗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7]“言”是“志”转化形成的心中的话,此处的“发言”与刘勰论“骨”时所说的“结言”有顺承关系,诗是“言”发出口后形成的,而“结言”更强调组织结构性,是作者在心中对“言”进行构思。刘勰还提到“志实骨髓”(《体性》),强调“志”对“骨”的支撑、影响作用。由此可见,在“志——言——辞”的文章成型过程中,“骨”处于“言”的阶段,它是“结言端直”的结果,并形成一个语言结构系统,它既要表现“志”,又要指导“辞”的选用。


  刘勰在《附会》篇中提到“事义为骨髓”,以至于常被人误解为“骨”即“事义”。正如刘勰说“志实骨髓”,我们并不能由此判断“志”就是“骨”,所以将“事义”判断成“骨”也是不合适的。需要指出的是:“骨髓”并不等同于“骨”,而是“骨”的内在因素。实际上,“事”、“义”是“骨”的内在组成部分,既然“骨”是“结言”的结果,在“结言”的过程中往往以“事”、“义”作为其内在组织材料,所以“事”、“义”是作为“骨之髓”而存在的。刘勰称赞潘勖《锡魏》乃有“骨”的典范之作,是因为其“思摹经典”。《风骨》篇第四段提到“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诔碑》篇又有“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之语,这都是在强调“经典”对“骨”的作用。正是因为经典著作中有丰富的“事”、“义”作材料,这些“事”、“义”作为“骨髓”,为“骨”的成形奠定了基础,所以刘勰评价潘勖的作品“骨髓峻也”。刘勰云:“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封禅》)在这一句中,“骨”与“言”处于同一层级相对应,而“义”与“辞”则处于另一层级相对应,可见“义”与“辞”一样,处于“骨”的下一层级。这可证明用“骨之髓”来定位“义”是恰当的,而且此“义”须是从“训典之区”提炼出来才好,而不是泛泛之“义”。另外,“骨”并不是“事”、“义”的简单叠加,从“志实骨髓”可知,“志”也可充实“骨髓”,对“气”的重视也可造成“骨劲而气猛”,因此“骨”的成形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最关键的是,“骨”有端直的特性。刘勰云:“蔚彼风力,严此骨鲠。”“风力”指“风”的力度,“骨鲠”指“骨”的直度和硬度。“骨”的成形还要经过精严的锤炼,而“事”、“义”也要经过锤炼才可达到“骨”的要求。


  综上所述,“骨”是“结言端直”的结果,可以用“事”、“义”来作为内部充实物。它在书面写作开始前就已构思定型,其作用是“铺辞”和“析辞”,即在书面写作时指导对“辞”的选用,并以“端直”作为其审美标准。因此,可将“骨”描述为构思定型后的言语结构系统,它解决的是文章构思方面的成形问题,体现了刘勰在文章结构问题上的审美倾向。

  

五、 “情”、“志”、“意”与“风骨”


  “风骨”概念与“情”、“志”、“意”等概念关系密切,而且是处于这些概念的下层,因此有必要厘清这些概念的内涵及其与“风骨”的关系。“情”、“志”、“意”等概念的内涵与相互关系,看似简单,但历来众说纷纭,这一论题可谓古代文学的重大难题,须结合《文心雕龙》的相关论述来理解。


  首先分析“情”与“志”的关系与内涵。“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附会》)。这里“情志”与“事义”相对,“事”与“义”是相关的两个独立概念,由此可判断,“情”与“志”也是相关的两个独立概念。在刘勰的观念里,“情”与“志”并不是同一概念。“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明诗》)。“人禀七情”指“七情”是人的天然禀赋,《礼记》云:“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18]这说明“情”是人先天拥有的,不用学习都会,在“情”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去感物,才会“情动于中”,然后才产生“志”。“情——物——志”,这是一个顺序链,“志”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情”在感“物”之后形成的。由此可知,“情”与“志”,一个先天,一个后天,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又是两个相关的概念,因为“情”产生了“志”,“情”处于“志”的上一层级,“志”是“情”的一种继承,所以两者是一致的。


  对于“情”的内涵,当指情感,这点没有太多异议。古人认为人的情感有七种类型,从“人禀七情”即可看出刘勰所说的“情”就是情感。对于“志”的内涵,可称为情感与外物相结合的具体表达倾向,从“感物吟志”可看出志是情动感物的结果。孔颖达曰:“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19]从“乃呼为志”可看出之前并不称为“志”,“志”并非天生而来,而是“感物而动”的结果。人们对“志”的理解往往从具体的情感倾向引申至具体的道德倾向,因为道德是基于情感的延伸。“志向”、“理想”、“怀抱”等等后来关于“志”的理解,都体现出一种道德倾向。当然,道德倾向也表现一定的情感倾向,并不能与情感倾向截然分开。由此可见,“情”是天生的情感,往往特指人的七类情感,“志”是后天的针对外物或社会环境所产生的一种基于情感的判断和选择。


  关于“意”,最令人迷惑的是“意”与“志”的关系。《说文》云:“志,意也。”又云:“意,志也。”[20]似乎让人觉得两者是完全相同的概念,事实上,两者虽说都是心中生发出来的想法,但还是有区别的。首先,两者来源方式不一样,一个偏于感性,一个偏于理性。“志”是感物而动的结果,来源于情感方面的感觉,表现为对外物的感性的情感判断。“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神思》)。由此看出,“意”来源于“思”,是思想的结果,其表现为对外物进行理性思考获得的观点。其次,两者先后次序不一样,“志自所存主言之,发则意也。发而当,理也;发而不当,私也”[21]。可见“志”本藏于心中,要发出来才叫“意”,“意”是“志”经过思考后的具体表达。孟子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22]即是说由“意”倒推可理解“志”,这说明“志”处于“意”的上一层级。由“意授于思”可知,“意”的内涵就是“思想观点”,它的作用在于将因情感感悟得来的“志”进行立意构思,变成具体观点,以便于用“言”来表达。


  “情”、“志”、“意”、“气”等概念相互联系,交叉影响“风”与“骨”,这就造成“风”、“骨”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仔细分析,我们仍可以理出“风”、“骨”各自发展成型的两条线索。“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神思》)。“神”即人的灵魂,是写作最初的动因。“神”以“志”、“气”两因素作为关键,这就形成写作构思的两方面发展线索。“气”加入“意”就形成发展为“风”,“风”本身就是“气”的一种表现,而“意气骏爽”则是其审美特征。“志”则影响发展为“骨”,因为“志”是一种被表达的因素,需要通过“言”来表达,而“骨”是“言”的一种端直表现形态,因此“志以定言”、“志实骨髓”。“情”作为更为原初的一个概念,由于较为感性,因此与“风”联系较为紧密。又因“情与气偕”,且“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故“风”的作用主要是“述情”。“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神思》)。这可看作是对“风”与“骨”概念进行区别的注脚。“风”与“意”相关,对应前句,其特征是“翻空”,侧重于表虚的联想和想象;“骨”与“言”相关,对应后句,其特征是“征实”,侧重于表实的结构与成型。

  

六、 “风骨”的内容形式之争


  学者们在探讨“风骨”内涵问题时,对“风骨”到底是内容还是形式的问题也颇为关注。持“意辞说”的学者一般会将“风”、“骨”对应成文章的内容与形式。如陈友琴认为:“这所谓风,和文情文意相同;所谓骨,和文辞相同。风近乎今天我们常说的内容,骨近乎今天我们常说的语言形式。”[23]周振甫说:“‘风’是感动人的力量,是符合志气的……跟内容有关;‘骨’是对构辞的要求,用辞极精炼,才有骨。”[24]蒋祖怡认为:“‘风’主要指文章内容方面,要求‘精思深远’;‘骨’主要指文章形式方面,要求‘结言端直’。”[25]而舒直的观点与“意辞说”刚好相反,他认为:“‘风’就是文章的形式;‘骨’就是文章的内容;而且‘骨’是决定‘风’的,也就是内容决定形式的。”[26]此外,也有学者想要修正“风骨”在内容、形式方面的“二元对立”,将“风骨”合为一体。如张少康说:“风骨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是作品中内容和形式高度统一的艺术形象所显示的精神气貌特征。”[27]郭预衡说:“‘风骨’都指深厚的内容,不指形式。”[28]


  通过前文分析,可知《风骨》篇就是现代写作意义上的审美“构思”篇,“风”与“骨”都跟构思有关。“风”关注的是构思时思路的拓展与辐射感染力,“骨”关注的是构思时结构的定型与凝炼表达力,所以“风”、“骨”相提并论,常合在一起,这说明它们本质相类,而且对文章起关键性的决定作用。


唐抄本《文心雕龙》残卷(S.5478)


  在刘勰眼中,“风骨”是构思的关键,属于文章内容方面的问题,这与形式方面的“辞采”形成对比,“风骨”为内,“辞采”为外。《风骨》第三段展开论述时,“风”与“骨”是合并为一体的,与作为外在形式的“采”形成对比。刘勰区分“风骨乏采”与“采乏风骨”两类状况,实际上论述的就是重内容还是重形式的问题。“风骨”用“鹰隼乏采”作喻偏重于内容,“采”用“翚翟备色”作喻偏重于形式。刘勰认为,文章无论偏重于内容还是偏重于形式,都会有缺陷,他更看重的是内容、形式兼备的“凤凰”。我们认识到“骨”、“言”处于同一层级,与“辞”并不是同一概念,“骨”有指导“铺辞”、“析辞”的作用,就会清楚地知道“骨”与“辞”的关系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风骨”和“辞采”还可互换搭配,“骨”并不是固定搭配“辞”。如“骨采未圆,风辞未练”中的“骨采”、“风辞”,就是由表达内容的“骨”、“风”搭配表达形式的“采”、“辞”而成。因此,“骨”并不是表形式之词,而是与“风”一致同表内容。如若将“骨”看作表形式之词,在“风骨”与“采”的质与文的对比中,就会出现“风”与“骨”分割而“骨”与“采”同属于形式的矛盾情况,这与刘勰将“风骨”并称与“采”进行对比的提法相左。《情采》篇的相关论述亦可佐证“骨”的内容属性,其开篇即提出质与文的问题,“情”属于“质”,“采”属于“文”,实际上也是探讨内容与形式的问题。“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情采》)。“文采”与“辩丽”有装饰性和外在性,属形式,其内在对象是“言”和“情”,即内容。“结言端直”则为“骨”,而“情”又含“风”,“风”、“骨”与“情”、“言”的内容本质相关。由此可见,“风”、“骨”与“情”、“言”一样,在刘勰眼中倾向于“质”,具有内容属性。


七、 《文心雕龙》的“风骨”与时人对“风骨”的认识


  刘勰《文心雕龙》成书于南朝,其“风”之概念虽源于《诗经》,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风骨”概念从评人、评书画到评文,对刘勰自然也有其相应的影响。《文中雕龙》中的“风骨”与时人眼中的“风骨”,有一定的相关性,但也未必完全一致,需要仔细甄别。


  “风骨”用于评人,这是古时的一种传统。刘劭在《人物志》中说:“强弱之植在于骨,躁静之决在于气”[29];“是故骨直气清,则休名生焉”[30]。由评人推及评文,刘劭的“骨直气清”应对刘勰提倡的“风清骨峻”产生了重大影响。由此也可看出,“文之风”是“人之气”在文中的化身。“气”决定“躁静”,“气”和“风”一样都讲求“清”,这是“性”的表现。刘劭评人要求“骨直”,这与刘勰认为文骨要“结言端直”和“骨峻”是一致的。“骨”决定了文之强弱,这是对“质”的影响。


  “风骨”从评人应用于“相人”,由此引出“风神骨相”的说法。“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31]。“风骨这一概念,原来用以品评人物的风度、神气、形貌”,“风”偏重于“品评人物的风姿、风神”,“品评人物的骨,是指骨相,即人的骨骼长相”[32]。然而,刘勰所说的“骨”与相人时看到的“相”也不能完全等同。根据前文分析,“骨”虽然是可感知的,但却是一种内部感知,而不是外部感知。因为“骨”指导“析辞”,在书面写作开始前就已成形,是一种构思模型,而不是简单等同于辞采完全依附其上后所形成的文章的外在形态。


清道光间读味斋刻本《文心雕龙》书影


  “风骨”概念引入艺术评价领域后,与《文心雕龙》互为影响且有相合之处。在评画方面,谢赫谈及“六法”的标准,其《古画品录序》云:“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33]此前两法明显暗合“风骨”,而且都有审美倾向。其中“风”与“气”相符,“气韵生动”的状态与《文心雕龙》的“风”的状态相类,因为“风”是“化感之本源”,也有“生动”之本质。在书法方面,“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34],这与刘勰“风骨”说也有暗合之处。“骨气”如同“风骨”,“洞达”有如“文骨”铺辞时达到的“辞达”境界,“爽爽”则有如“意气骏爽”。《颜氏家训》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35]其说法特别是对“事义”的点评虽与《文心雕龙》差距较远,但“气调为筋骨”却道出作者对“气”与“骨”关系的认识。魏收说:“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36]这里强调“风骨”与“自出机杼”的关系,这就是提出了对构思的要求,从而可知“风骨”与构思相关。钟嵘评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37],这里的“骨气”与“辞采”相对比较,有明显的“质”与“文”的比较倾向。


余论


  “风骨”内涵的明确,对于文艺学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人们在研究文艺创作理论的时候,对于如何构思这一环节兴趣浓厚。作家们对文学创作如何成篇立章、传情达意,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要在理论上进行总结,却比较困难,充满了奥妙。《文心雕龙》在《神思》后有《风骨》一章,对于构思有了更明确的交待,“风骨”学说作为构思的重要环节,对文章的立意与成型过程进行了准确的论述。


  首先,明确“风骨”之“风”的内涵,对于后世的“文气说”有重大纠偏作用。学界所谓“文气说”经常将作者之气与作品之气混同,因此有所谓“文气”的说法,而没有注意刘勰等古代学者对于“气”与“风”的区分。“气”是作家天性之气,是先天的,“风”才是作品后天的内在的所谓“文气”,受作家之“气”的影响。虽然“气”与“风”基本上是顺承一致的,但进行区分并非多余,因为“风”除受“气”影响外,还受另一因素“意”的影响。“意”并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对外物与环境的认识,这与人的认识能力有关。“文气说”论述者往往强调作家后天的品格、修养、阅历对文章的影响,实际上他们所说的“文气”中的“气”,并不是作家先天生理之“气”,而是与“意”的培养相关的“风”。当然,由于时代观念的发展变化,后人在“人之气”与“文之气”概念上的混同,才改变了六朝时期“气”与“风”相分的观念。但对“文中之气”的强调,以“气”代“风”,实际上阻碍了对“风”的正确理解,也造成今天对“风”的内涵难以明确。所以“气”与“风”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概念,光有“气”还不行,还需要有受“意”影响的“风”,才可能使“气”在构思立意中起到关键作用,也才可能将作家之“气”有效地转化到作品之中。


  其次,“风骨”学说除了明确构思有“风”和“骨”两条线索外,还通过论述其来源构成因素,说明“风”与“骨”都是感性和理性的组合。构成“风”有“意”和“气”两方面因素,“意”是理性的,“气”是感性的;构成“骨”的因素主要是“志”,“志”是情动的结果,偏于感性,而“骨”的实质是“端直之言”,且“言授于意”,所以“言”本身需要有理性表达的成分。由于受上一层级各种概念的交叉影响,所以“风”与“骨”都是感性和理性共融的结晶,不能简单地对“风”、“骨”作感性或理性的区分,它们本身也是密不可分的,“风骨”也常常合而为一相提并论。


  另外,《神思》与《风骨》都涉及文章构思的问题,但有重大区别。《神思》是文章构思总论,里面谈及构思状态、构思心态与方法、构思与表达的关系、构思与作者才情的关系、构思与文体的关系等等。而《风骨》谈的是构思美学论,不仅提出构思过程中“风”与“骨”这两条路径,还提出构思要符合“风骨”的美学要求。“风骨”理论的出现,使文章构思理论更为细化,突出构思过程中显性和隐性的思维特征。更为重要的是,“风清骨峻”确立了构思的审美原则,使创作有了更为清晰的审美倾向,这在创作理论方面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当代许多创作理论的书籍侧重于经验杂谈,理论性不强,而且往往局限于泛论“神思”的阶段,而对文章“风骨”如何具体铺排论述不足,这与长期以来对“风骨”概念认识不清有很大关系。在认清“风骨”内涵之后,加强对“风骨”创作理论的研究,将会极大促进文艺学创作理论的发展。

 

注释


[1] 陈耀南:《文心风骨群说辨疑》,载《求索》1988年第3期。

[2] 汪涌豪:《“风骨”》,杨明照主编《文心雕龙学综览》,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

[3]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9页。

[4]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16页。下文征引《文心雕龙》均据此本,仅注篇名。

[5] 王运熙:《〈文心雕龙〉风骨论诠释》,载《学术月刊》1963年第2期。

[6] 寇效信:《论“风骨”——兼与廖仲安、刘国盈二同志商榷》,载《文学评论》1962年第6期。

[7]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7页。

[8] 廖仲安、刘国盈:《释风骨》,载《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

[9]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1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4页。

[10] 詹锳:《〈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1页。

[11] 王达津:《试谈刘勰论风骨》,载《光明日报》1959年9月13日。

[12][17][19] 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9页,第269页,第270页。

[13] 曹宪音、张揖:《广雅》,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6页。

[14]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5页。

[15] 潘华:《〈典论·论文〉之“气”“体”辨正》,载《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

[16] 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2页。

[18]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22页。

[20]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17页。

[21] 杨时:《二程粹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8页。

[22] 赵歧注、孙爽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35页。

[23] 陈友琴:《什么是诗的风骨》,载《语文学习》1958年第3期。

[24] 周振甫:《文心雕龙选译》,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3—144页。

[25] 蒋祖怡:《文心雕龙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0页。

[26] 舒直:《略谈刘勰的“风骨”论》,载《光明日报》1959年8月16日。

[27] 张少康:《古典文艺美学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28] 郭预衡:《〈文心雕龙〉评论作家的几个特点》,载《文学评论》1963年第1期。

[29][30] 刘劭著,刘昞注,杨新平、张锴生注译《人物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第155页。

[31] 《汤用彤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6页。

[32] 王运熙:《中国古代文论管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4—55页。

[33] 谢赫、姚最著,王伯敏注译《古画品录·续画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34] 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81页。

[35]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67页。

[36] 《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00页。

[37] 钟嵘:《诗品》,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5页。




|作者单位:广东药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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