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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阎学通:再论为何没有“中国学派”

本文转载自《国际政治科学》总第9期


再论为何没有“中国学派”



十年前,在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笔者作了题为《为何没有“中国学派”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发言。之后,该文在2011年出版的英文著作Ancient Chinese Thought, ModernChinese Power中作为附录发表。虽然国关学界建立“中国学派”的呼声已不再似之前高昂,但其他学科的学者似乎要开始发展“中国学派”了。最近一篇题为《吹响中国学派的总号角》(以下简称《号角》)的报道称,一些中国学者号召要建立“中国学派”。故此,笔者想把国关学界近几十年没有建成“中国学派”的情况介绍一下,供其他学科的学者参考。


没有“中国学派”的共识


如果《号角》没有曲解被采访者们的立场,认为能够建成“中国学派”的学者有潘维、李俊生、孔丹、胡鞍钢、鄢一龙、何建宇和王湘穗,被视为属于“中国学派”的学者有林毅夫、汪晖、王绍光(他们是否自认属于“中国学派”尚不得知),认为“中国学派”无法建成的学者有唐世平和夏斌。《号角》称,唐世平对建立“中国学派”的前景感到不乐观,夏斌认为未必能形成“中国学派”,而且他们的观点不是个案。笔者认为,他们的观点非但不是个案,而且 很可能代表了无意建立“中国学派”的中国学者。实际上,《号角》的作者也发现,学者们对于什么是“中国学派”没有统一认识,甚至连认为能够建成“中国学派”的学者也无共同认识。也就是说,无论认为能否建成“中国学派”,大家的共识是现在还没有“中国学派”。


不仅现在没有“中国学派”,而且自古以来也没有任何思想或理论被称为“中国学派”。“中国”一词最早出现于西周初年,迄今已3000余年。西周青铜器“何尊”的铭文中有“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的字样。在以往3000多年间,中国学术界创造了许多闻名世界的学派,如儒学、道家、墨家、法家、玄学,然而无一被称为“中国学派”。我们不得不问,何以如此。是先人的学术创造能力低于我辈,创造不出配得上“中国学派”称谓的思想和理论? 还是“中国学派”这个名称根本就无法适用于任何思想或理论?


由于对其他学科的学术流派不甚了解,这里仅根据国关学界几十年都未成功建立“中国学派”的经验,谈些看法。学界普遍认为,宦乡于1987年提 出“建立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倡议是国关学界建立“中国学派”的开始。2004年在上海召开的“国际关系理论研讨会”将建立“中国学派”推向高潮,有关如何建立“中国学派”的文章纷纷涌现。然而,如今仍无任何一个理论获得“中国学派”的殊荣。近年来,中国学者创建的一些国关理论各有其名,但均未被称为“中国学派”。30年来,并非我辈不够努力,也非我们不够聪明,更非我们缺乏知识,而未形成“中国学派”的原因在于,任何思想、理论、主张都无法与“中国学派”这个名称相匹配。


国际政治学研究的对象是国际关系,而国际关系是普世性的概念。因此,到目前为止都无法用国家的名称来命名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界常使用的“英国学派”一词源于错误的翻译,而非学界以此命名了一种国际关系理论。这个学派的名称是English School。该学派的创始人之一、英国学者 巴里·布赞( Barry Buzan)专门撰文指出,中国学者将English School误译为“英国学派”是不妥的,这不仅在语言上曲解了English的含义,更误导中国读者认为他们的理论是英国的理论。


将English School误译为“英国学派”,对国际学术界并无影响,但却激励了一些中国学者产生建立“中国学派”的想法。他们认为,既然有“英国学派”,中国学者就应建立“中国学派”,以体现我们的学术研究并不落后于外国人。提倡建立“中国学派”当然属于政治正确,但是政治正确与学术正确是两个不同的角度。依据宗教的教义,地心学说属于政治正确,但在学术研究领域并不符合客观实际。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在《中国国家利益分析》 的书稿中论证了中国在海外的国家利益,并提出我国的对外战略要维护这些利益。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思想的长期影响下,当时符合政治正确的观点是,国家利益属于资产阶级的狭隘民族主义,将本国国家利益拓展到他国境内是帝国主义思想。于是,这本书稿一直未通过出版部门的审查。到了90年代中期,在中央提出对外政策要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的原则后,这本书稿才得以出版。


“中国学派”无法建成的原因


“中国学派”这个名称之所以无法应用于任何学派,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中国有上千年的思想史,其思想和理论的丰富程度使得任何思想或理论都无法全面代表中国。中国学术思想的丰富程度在世界上也是不多见的,以至于“儒学”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学派也无法被称为“中国学派”。“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被收入《中国共产党章程》,但也未被称为“中国学派”。《号角》注意到,中央于2016年召开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 谈会在提倡构建中国特色思想和理论时,也没有使用“中国学派”这个概念。历史赋予了“中国”这个名称极其丰富且非常复杂的含义,因此这个名称难以用来为任何一个学派命名。


我国古代思想和现代思想都是既丰富多样,又具有中国特色。自中华民国成立以来,中国出现了许多有影响的思想主张,如“民族主义”“三民主义”“共产主义”“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等。这些思想理论无论是被引进后再进行本土化创新,还是在本土思想基础上借鉴了外国思想,都具有一定的中国特色。然而,由于这些思想和理论的原理不同,任何一派都无法全面代表中国的思想认识。


其次,“学派”一词的语义使得“中国学派”这个概念缺乏分类的合理性。2001年修订版《新华词典》对“学派”的定义是:“同一学科领域内,由学术观点不同而形成的派别。”这个定义意味着,一个学科内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观点,才能形成学派,如果只有一种观点就无学派而言了。中国古代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都是靠思想原理的不同而形成的不同派别。现代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物质决定论和精神决定论、阶级斗争理论和改革开放理论,亦是如此。学科内的学派可以依据假定不同、范式不同、原理不同、逻辑不同、主张不同等标准划分,然而却无法以国别为标准划分学派。古典物理没有因为是由英国学者创建就被称为“英国学派”;国际关系的结构现实主义理论创始人是美国学者,该理论也没有被称为“美国学派”;马克思是德国人,但马克思主义也未被称为“德国学派”。同理,中国学者创造的理论和思想,也无法成为“中国学派”。


进一步来讲,如果依据国别划分学派,我们就无法判断中外学者创建的相似思想理论应属于哪国的学派,同时也就无法判断中国学者创建的观点相互对立的思想和理论中,何者是“中国学派”,何者不是“中国学派”。特别是那些在外国思想理论基础上创建新理论的中国学者,如果他们声称自己是“中国学派”,我们是否应该承认呢?《号角》也表示了这种担心:“与许多 人想象的相反,这些被称为中国学派的学者绝大多数都不是本土派,几乎都有在西方发达国家留学的经历。” 


最后,没有“中国主义”的范式,就无法在众多学科中建立“中国学派”。《号角》提出,有人认为“中国学派”的构建不是某一学科流派的建构,而是一场涉及哲学、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多学科的范式变革。这种在不同学科同时建立相同学派的想法非常大胆,但这似乎不符合学术发展的客观规律。学科是大于学派的一个概念,因此,不同的学科形成同名学派应是以先有一个既定的范式为前提。例如,许多学科里都有马克思主义学派,这是以先有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范式为前提的。所以在没有马克思主义之前,任何学科里都没有马克思主义学派。由于没有一个可供不同学科都建立“中国学派”的“中国主义”范式,那么众多学科共同创造“中国学派”就成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中国的崛起为我国学术发展带来了巨大机遇。如果我们将这种机遇用于尊重客观事实的学术创新,我辈必能开创一个学术界百花齐放的时代。反之,如果设定一个所谓的“中国学派”来规定学术研究方向,那么思想和理论研究则难以取得增进人类知识的创新性成果。故此,建议学界同仁潜心投入实事求是的学术研究,而不宜为拼凑学派名称而浪费精力。


(作者系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 阎学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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