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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积明 ‖ 一位文史大家的内心世界:《邓之诚文史札记》中的逸与“逸”

南国学术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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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评论·

一位文史大家的内心世界

——《邓之诚文史札记》中的逸与“逸”

周积明


[作者简介]周积明,1987年在华中师范大学获历史学硕士学位,1997年被国家人事部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2000—2008年担任湖北大学副校长;现为湖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特聘教授,兼任中国社会史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代表性著作有《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书总目》《纪昀评传》《最初的纪元——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震荡与冲突——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思潮与社会》《中华文化史》(合撰),主编有《中国社会史论》《湖北文化史》等。

摘  要

“逸民”是中国古代士人中追求精神洁净的一个群体。“逸民”与“遗民”的共通之处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两者又有区别。遗民的核心文化特征是,身处鼎革之际,深怀亡国悲愤和故国之思,念兹在兹。而“逸民”之“不事王侯”,与江山易代并无直接关系,更多的是系于一种生存哲学与士人理想,即不受外物所役,不以自身为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追求一种“逸其心”的道德精神自主和士人人格尊严。因此,逸民包含遗民,但遗民包含不了逸民。虽然逸民产生的时代早已消失,但其文化理念却深深根植于文化人的心灵,成为中华文化的血肉。作为文史大家,邓之诚以《清诗纪事初编》《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全编》等著作而闻名学坛,但他同时又是一位有执着逸民情结的学者。他在日记中以“逸老”自许,自称“生平淡于荣利,少无宦情”。他称颂历史上坚守节操和忠贞的文化行为,鄙夷“奔走声气”“因人而热”。他明确揭示自己的人格理想:“文人宜穷,不宜达,穷而传,乃至可贵,此则正论也。”从民国、日本侵华时期,到新中国建立后,他始终实践他的远离政治、远离荣利原则,逃避政治统治与思想统治。但是,邓之诚虽然努力逃逸现实世界,却又无法泯灭对这个世界的关怀。从已出版的《邓之诚文史札记》来看,尽管他在日记中一再告诫自己少管闲事,却又情不自禁对现实发表评论。他认为,集体领导制的弊端“难免不流为互相推诿”;批评在宣传中动辄冠以“闹”“搞”“干”等粗俗字样,乃至“丰收而曰大丰收、特大丰收。鼓劲而曰鼓足干劲、鼓更足干劲”,“唯恐辞之不费”;揶揄曾经与他同路的一些知识分子在1949年后追求荣利,有失节操。在文化精神层面上,他与陈寅恪若合符节、相互默契;但在诸多问题上,他又对陈寅恪不以为然。在邓之诚日记中,展示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又一种人格精神和心灵世界。

关键词

 邓之诚   逸民   隐逸   荣利   功名


作为20世纪的文史大家,邓之诚(字文如,1887—1960)以大著《清诗纪事初编》《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全编》而扬名。虽然邓之诚以学术名世,但学术并非他生命的全部。邓之诚素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既记载了他买书、读书、卖书以及师友往还、家居生活等日常琐事,也记载了他读书的心得感受以及对时政的感想。2010年,邓之诚之子邓瑞将1933年5月至1959年冬的邓之诚日记加以整理,以《邓之诚文史札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之书名出版。这部文史札记,为人们打开了通往邓之诚内心世界的一条通道。读他的日记可以发现,在学术大家邓之诚的思想深处,隐藏着深深的逸民情结,也同时充满了“逸”与关怀现实的矛盾和冲突。

 

逸民是中国古代士人中追求精神洁净的一个群体。何晏(?—249)《论语集解》说:“逸民者,节行超逸也。”颜师古(581—645)《汉书注》说:“逸民,谓有德而隐处者。”程颐(1033—1107)对“逸民”的超逸行为方式有具体的描述:“士之自高尚,亦非一道:有怀抱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有知止足之道,退而自保者;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之事,独洁其身者。”虽然在古代士人中,不乏以“逸”为文化资本,进而攫取社会资本、经济资本者,但是,这些伪逸民,自盘算利益始,就已经不在逸民之列了。

在汉语词汇中,有一个词与“逸民”相关,这就是“遗民”。“逸民”与“遗民”的共通之处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两者又有区别。清人归庄(1613—1673)辨析说:“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而遗民则惟在兴废之际。”又说:“故遗民之称,视其一时之去就,而不系乎终生之显晦。”清初,恽格(1633—1690)以山水、花卉之画以及“善褚书”为“三绝”。邓之诚评价说:“实则三绝中一点一滴,皆故国之思。非真识者不能辨也。若仅目为高逸,未免泯没烈士苦心。”据归庄、邓之诚之言,遗民的核心文化特征是,身处鼎革之际,深怀亡国悲愤和故国之思,念兹在兹。而“逸民”之“不事王侯”,与江山易代并无直接关系,更多的是系于一种生存哲学与士人理想,即不受外物所役,不以自身为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追求一种“逸其心”的道德精神自主和士人人格的尊严。因此,逸民包含遗民,但遗民包含不了逸民。

逸民的存在,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利欲世界里保留了几许道德与精神的亮色。清人王夫之(1619—1692)说:“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逸民不乐在朝廷而轻爵禄,所以风示天下,使知富贵利达之外,有廉耻为重。”这就是逸民的文化价值。如果从古代士人与帝国政治统治的关系考虑,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强权之下,“逸民”生活方式的选择,又是一种逃避政治统治与思想统治,“孤行而无所待”的保持人格独立、思想独立的方式,正所谓“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洁”。借用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一句话,逸民生活方式是一种“逃避统治的艺术”。

 

在邓之诚内心世界发现逸民情结,首先源于夫子自道。

1944年4月4日(农历三月十二日),邓之诚因日本朋友松崎鹤熊(1867—1949)坚请不已,“略叙生平不慕荣利及为学之方以答之”。在自叙中,邓之诚谈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生活原则:

生平淡于荣利,少无宦情。辛亥以还,默察宇内将乱,苟全性命,不求闻达,未尝沾一命之荣,食半钟之禄。中间丁巳受聘国史编纂处纂辑,以为载笔之事,无异授徒。三十年来,丧乱之间,亦尝为之排难解纷,然慕鲁仲连之为人,终无所取,仍为大学教授也。志在山林,所以不即遁迹者,以无山可隐,兼寒家食指众多,无所得食,又诸生相从甚殷,义不忍舍去故也。使不尔者,不为皋桥赁庑,亦当因树为屋久矣。

这是一篇很“逸民”的自述。

大致说来,“逸民文化”有两大要素:一是不仕。邓之诚为了维持家庭生计,不得不担任教职,但在他看来,教职和出仕绝不是一回事。自己虽于丁巳(1917)“受聘国史编纂处纂辑”,亦属于载笔之事,“无异授徒”,与出仕无关。他自述“未尝沾一命之荣,食半钟之禄”,绝意仕进,对于体制与政治高度疏离,“如天山之两相望而不相亲”。二是轻爵禄、远声利。清人孙奇逢(1585—1675)说:“士必先遗声利而后能逸。”邓之诚自称“淡于荣利”“不求闻达”“志在山林”,正是“遗”富贵利达而“逸其心”。

在上述自述中,邓之诚引用了两个逸民文化的典故:“皋桥赁庑”“因树为屋”。“皋桥赁庑”典出《后汉书·梁鸿传》:梁鸿携妻孟光隐居避患,“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后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因树为屋”典出《后汉书·申屠蟠传》,申屠蟠“安贫乐潜,味道守真,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节”,朝廷屡征不就。后避党锢之祸,“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以这样两则典故表述自己的情怀,以及无意仕进的原因,呈现出来的是邓之诚对逸民文化的身份认同。

“避世”“隐逸”的情结,使邓之诚对明清鼎革留给清初的重要文化遗产——明遗民特别关注。

邓之诚对明遗民的最初关注始于“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占领北平。这一关注和研究,持续了二十多年。1959年,亦即邓之诚辞世的前一年,他终于完成了中岁以后倾注大量心血的《清诗纪事初编》。这部堪称邓之诚代表作的大著,本黄宗羲(1610—1695)以诗证史之说,以诗存人,以诗证史,以诗补史,更特别关注那些“崎岖兵革之间,呻吟鞭扑之下,艰于一饱,动触网罗,寄其抑陶,行歌相答”的“草野之士”,称他们的诗作“山河有泪,花鸟添悲”;发掘鼎革之际隐身避地、事迹湮没,唯在同时诗人吟咏中惊鸿一现的遗民志士,白其事,表其功,彰其志。王泛森曾批评说:“邓先生学问那么大,可是受他所关心的问题颇有限制,他对明遗民的兴趣太大,所以,明遗民世界中非常小的事情他都要讲。”他没能理解的是,邓之诚对遗民文化的关注,是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也是对自我的精神肯定。他为那些湮没于历史深处的遗民志士而哭,正是因为在他们之间有一条同呼吸的情感纽带。

在挖掘明遗民的事迹并加以表彰的同时,邓之诚特别注意辨别“伪遗民”与“真遗民”。早在清初,万斯同(1638—1702)曾对《宋遗民广录》中所收录记载的遗民加以清理:“何宗,《元史》入《隐逸传》,然尝仕元为宗濂、东湖二书院山长,又行省聘为龙兴郡学师,非遗民。文及翁为佥书枢密院事,闻元兵逼江南,讽台臣劾己,章未上,先出关遁。此不忠之臣,安得称遗民?赵潜为沿江制置大使,元兵未至,先弃城遁。此误国之贼,安得称遗民?赵复,虽未受元职,然其教大行于北方,日主讲席,终于燕都,非隐士也,亦不当入。”邓之诚评述说:“季野《宋遗民广录订误》考订精核,义正辞严”,“诚不苟之作”。他又进而揭示:万斯同之所以考订《宋遗民广录》,“盖为顺康时冒称遗老者而发”,“驰骛声华者,可以悚然矣”。

接续万斯同的思路,邓之诚亦对清初的明遗民加以评判。

1942年10月9日(农历八月三十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议论说:

晚近以来,不为异姓之臣者,多幽栖岩穴,肥遁自甘,甚或托迹黄冠,逃之缁素。于是忠义隐逸,俨然媲美,修名所在,涂饰因之。

所谓“忠义隐逸”,成了取誉当世的文化符号。他进而辨析道:

明清之际,如牧斋顾惜身家,委质恐后,而笔投江上,签进越中。以云两端,诚哉首鼠。梅村草间偷活,悔恨自挝,发为韵歌,热血耿耿,虽迫哀亲,胡捐鬶釜。又如梨洲乞师海外,作注西台,而遣子百家,明夷待访,保身则哲,求志或孤,以视荃化为茅,雀飞成蛤者,固当有间。而揆以贞一,讵曰有合?

1954年1月13日(农历腊月初九日),邓之诚又在日记中议论说:

尝论唐以后无真隐,如以皮、陆充隐,则贺监亦高尚其事者矣!不特种明逸可议,即明复、康节,岂足以当高逸!近人王壬翁亦其类也。隐,当去姓名,安可倚达官、显宦为重哉!

在这两则日记中,邓之诚一直在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样的行为方式可以称为高逸,可以称为隐士?在他看来,钱谦益(1582—1664)、吴伟业(1609—1671)、黄宗羲,或是首鼠两端,或是草间偷活,或是晚节可讥,不合高逸的“贞一”精神;皮日休(约838—约883)、陆龟蒙(?—881)、种放(955—1015)、孙复(992—1057)、邵雍(1011—1077)、王恺运(1833—1916),皆有出仕或依附权势的情节,亦不可称为真隐。既是隐逸,就应当绝去仕途、权势、荣利,坚贞如一。这大抵就是邓之诚心目中的隐逸的原则和标准。1959年1月4日(农历冬月二十五日)邓之诚为清初词人彭孙遹(1631—1700)“草小传一首”,竟发现“无事可记”,因此感叹说:“不知此君晚年何以寂寞若是,可以知其为自好之士也。”在《桑园读书志》中,他评论《变雅堂集》的作者杜浚(1611—1687),虽“伏处江介,穷饿自甘”,却又“不免奔走声气”,尤其是与“时方向用”的熊赐履(1635—1709)交往,“虽曰同里之契,气味相投,然因人而热,岂草衣卉服之所宜乎。盖好名之累,与岩穴幽栖之士,颇异其趣矣”。在邓之诚心目中,“寂寞”意味着“自好”,而“奔走声气”“因人而热”,与隐逸隐世是全然背道而驰的。

邓之诚视野关怀下的遗民,不仅是明遗民,而且包括清遗民。

1942年10月9日(农历八月三十日),邓之诚为王季烈撰“七十寿序”。王季烈(1873—1952),字君九,别号螾庐,江苏长洲人,是近代与王国维(1877—1927)、吴梅(1884—1939)齐名的曲学大师。唯王季烈因排斥民国政体,竟至参与清室复辟,并于1932年3月随溥仪(1906—1967)赴长春,与佟济煦、宝熙、郑泉、林棨、金卓、金贤、胡嗣瑗同列“内务大臣”。虽然1934年春,王季烈便上奏乞归,但因此两年之经历,其人其事遂被湮没。

清人陈康祺(1840—1890)《郎潜纪闻》说:“寿序谀词,自前明归震川始入文稿。”之所以称为“谀词”,是因为当寿辰之时,以嘉美之词誉之、祝之,乃人之常情。故祝寿之文,“罕有不溢美者”。然而,邓之诚的这篇寿序,仅以三十余字表达贺寿之意,曰:“年秋九,君九先生七十有庆,饮和纳粹,邀天之赐。唯介能和,期颐可待,国赖老成,未为晚遇。”而接下来的主要内容,一是追溯《后汉书》以来为逸民立传之传统;二是对明遗民中的钱谦益、吴伟业、黄宗羲加以评判,称他们在明清鼎革之际,大节有亏,未能做到“贞一”。作为与钱谦益、吴伟业、黄宗羲的对照,邓之诚对顾炎武(1613—1682,号亭林)、陈荣昌(1860—1935)加以盛赞。

邓之诚最钦佩的是顾炎武。早在1944年答松崎的自叙中,邓之诚便自述:“为学之方,尊服亭林”。而在这篇“寿序”中,他对顾炎武的精神更加以表彰:

至若亭林生长江南,安于塞北,周历边障,存问老兵,出入交山,亲为筹策,身危心苦,垂老不休。迨玄黄既判,犹欲交天下之士,观天下之变,世徒以逸遗目之,亭林不任受也。

不以顾炎武为逸遗,是邓之诚一以贯之的观点。《清诗纪事初编·顾炎武》称:“炎武始终不忘恢复。潘耒赠炎武六十寿序,言事功不成当以著述传世,可谓不知炎武者。”1954年1月13日,邓之诚在日记中再次议论说:“亭林则志在有为,不能以隐目之。”邓之诚之所以再三称颂顾炎武,是因为顾炎武于江山易代后不是消极隐遁,也不是首鼠两端,而是贞一不二,积极有为。

除顾炎武外,邓之诚心服的就是“昆明陈侍讲小圃”,也是他在“寿序”中着重肯定的第二位人物。陈荣昌,字筱(小)圃,号虚斋,又号铁人、困叟,别号逊农、桐村,云南昆明人。清光绪九年(1883)进士,授编修,督学贵州;二十年(1894),返昆明;二十二年(1896),受巡抚松蒲之请主讲经正书院;二十八年(1902),任云南高等学堂总教习;后迁任山东提学使。宣统三年(1911),清室倾覆,民国肇始,陈荣昌决意隐居,在致山东周都督信中言:“今世界公论分君国而二之,洵有至理,特荣昌所处实难耳,既为清吏不敢背清朝,既生中土不敢忘中国,若清亡则终身为民不复言仕,诸君子当见而谅之矣!今民国已成,是即荣昌终身为民不复言仕之秋也。”鼎革后,陈荣昌退隐昆明安宁的鸣矣河,改“鸣矣河”为“明夷河”,盖以《易经》卦取名,寓韬晦柔顺之意;自号“明夷子”,不再出仕,“如礼学馆之征聘,清史馆之纂修,图书馆通志馆长,皆拒”。其门生秦光玉(1869—1948)称:“其高风亮节,方之古人,虽后汉之管幼安、东晋之陶元亮,不为过也。”

邓之诚论陈荣昌,补充了大量他隐居生活的细节以及随从王君九参与复辟的情节:

三十年来,……之诚独心服昆明陈侍讲小圃。焚弃笔砚,遁居安宁,河号明夷,志甘饥饿。坐卧小楼,绝口世事。世亦几忘之。或尊之以遗老,辄便泫然。晚始奉手君九先生,服畴津沽,避地辽东,复夏宗周,策画靡间,不务表暴,不居品目。

为此,邓之诚评价陈荣昌“比迹亭林,后先接轨”,“可谓艰难有济,终始不渝者”,诚为盛誉。

王君九、陈荣昌均系清遗民,甚至参与复辟清室乃至伪满洲国的活动,邓之诚却与他们交好,并对陈荣昌加以盛赞。那么,邓之诚对于清室究竟是什么立场?

据邓嗣禹(1905—1988)、周一良(1913—2001)、王钟翰(1913—2007)的《邓之诚先生评传》,年轻时的邓之诚十分活跃,“对其时从事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党人的地下活动,先生均解囊相助,有时还为掩护革命志士逃脱虎口而甘冒风险。辛亥革命前夕,先生亦挺身而出,与同班学友李印泉、邵次明、李西原等多人,为加速推翻清朝政府的革命活动,不辞辛苦,四处奔波,几达一年之久。即在武昌起义以后,先生仍兼报社工作,撰写过多篇政治性文章,高声欢呼辛亥革命,热忱不懈”。邓嗣禹、周一良、王钟翰是邓之诚的门生,所言先生之生平不应有错。而邓之诚对清政府的印象也可见其日记。

1958年4月25日(农历三月初七日),邓之诚阅张国淦《辛亥革命史料》,在日记中议论说:“清室自取危亡,已至不可终日,一旦祸发,决难挽救。”

1959年9月11日(农历八月初九日),邓之诚在日记中写道:“偶与二弟谈及清季有人撰联以讥政府者,曰:‘发奋为雌,励精图乱;破格用己,下诏罪人。’辛亥武昌起义,不三月而清亡者,人心久失,即此一联,可以尽之,为之慨叹不已。”

由此而体味邓之诚为王君九撰写的寿词,当知邓之诚彰扬的不是王君九、陈荣昌复辟清室的具体活动,而是一种超越政治行为的节操和忠贞。诚如邓之诚在“寿序”末端所申明的:“之诚仰苛礼接,不习颂言,因推往事,以明所志,虽未足为介寿之辞,然贞干之义,或有发明,修辞立诚,庶无多让云尔。”发明“贞干之义”,“以明所志”,正是邓之诚写这篇寿序的主旨。

 

邓之诚不仅内心深怀逸民情结,而且终其一生,远离政治,不慕荣利,践行逸民精神。

1933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初六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载:“沈熳若来长谈。此君近入蒋幕,谓已力倡予之美于蒋,力劝赴庐山一谈,笑谢之。今之人如何可谈乎。”

1937年7月7日(农历五月二十九日),日本挑起“卢沟桥事变”,旋即占领北平。身陷沦陷区,如何去就,如何存身,邓之诚从明清鼎革时的明遗民身上汲取力量。他在《清诗纪事初编序》中自叙:“丁丑之秋,遭逢变乱。念明清之际,先民处境,有同于我者,不识何以应变,乃取其诗时时观之。钦其节操,爰患中赖以自壮焉。”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封占,邓之诚与张东荪(1886—1973)、洪煨莲(1893—1980)等燕京大学的教授被日本军逮捕入狱,虽备受虐待凌辱,但大义凛然。次年出狱后,邓之诚一再峻拒出任伪职。1943年6月24日(农历五月二十二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载:“孙宣来,代周作人致意,约为综合研究员,可以不到院,在家自由研究。仍以年老,须自成书,峻却之。孙宣又以委托研究见商,亦笑谢之。”同年,邓之诚的日本友人松崎欲荐他为山西《新民报》主笔,年有万金,邓之诚辞之,8月29日(农历七月二十九日)在日记中记:“得松崎二十一日书,言予不就报馆事,深悔知我之浅,益慕予之。”

沈熳若欲荐邓做蒋介石幕僚的1933年(民国22年),邓之诚生活窘迫。是年6月28日(农历闰五月初六日)记曰:“困难甚多,如此间债务,如移家费用,尚皆无出,因致进退维谷。”次日又记:“连日筹维无术,以月得二百四十,仅敷日食。儿女辈学费及所负债皆无应付之法。内子不谅,催嫁贞女甚力,真令人束手。”1943年,拒绝周作人与松崎之聘的邓之诚仍然深陷困境。5月3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邓之诚因粮价大涨,“为之不乐,占二绝句:生计萧疏一饱难,妻儿相对涕汍澜。回思觳觫锒铛日,细雨愁风一样酸。”8月18日(农历七月十八日),又作《桑园往事》分致友人,其中有诗句云:“人间万事书应备,只少仙人辟谷方。”困窘之下,邓之诚唯有靠卖书和家具或典当、借贷以及戚友学生的接济度日,偶而刻印鬻字以得微资,十余口之家仅免于冻馁。在艰难困顿的处境下,邓之诚拒不接受上庐山接近蒋介石的机会,又峻却周作人之请,辞谢松崎“年有万金”之荐,实是因有逸民理念与遗民节操作为强大的支撑。

1949年,江山易帜,邓之诚开始面对一个全新的政权。可以肯定的是,邓之诚对于国民党政权是深感失望的。1948年5月20日(农历四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校中今日放假,以蒋中正就职大总统也。自民十三(年)以后,久无此称矣,今又有之,令人感慨无穷。南京学生全体罢课一日,以纪念去年今日惨案为名,实即对蒋新职表示反抗也。耳目所及且如此,尚何论远方乎?蒋之不振,即此可以知之,特窃美号自娱耳!

1948年7月24日(农历六月十八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其时之战事并加评论:

前数日,襄阳陷落,康泽被俘。徐沟、太谷之战,赵承绶被俘,历来共军能俘国军高级将领,而国军不能,胜败之数,已于此可见矣。闻康泽在共军未围城之前,往南京领饷万亿,在上海倒把,致物价大涨。蒋中正命其子经国查办,经国素与康泽不协,立将其金资及货物扣留。康本意乘船载货至襄阳贩卖,至是乃空手归。值战事起,无以发饷,其下竟缚之献敌。此辈不自知死期,尚黩货若此,蒋所部皆黩货,安得不败?

同年9月3日(农历八月初一日)又记:“言蒋夜间无人时常痛哭,知其处境之苦。然天下事岂一哭所能救耶!”1949年12月10日(农历十月二十一日)再记:“蒋于今晚八时,踉跄抵台北。成都危在旦夕,昆明有已易帜之说,大势已定,正若戏台已吹喇叭散戏,虽欲续演不可得矣!”

对于新建立的共产党政权,邓之诚是颇有赞叹的。1950年4月8日(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他作《刘仙洲造像记》,文中称:

今日科学日新,机械百出,农之进也,一日千里万里,而我犹封于故步,胼手胝足,与机械争胜负,人居十百,我仅一之。不农则不食,不食则不国。故资于农之进,以资工与商可也。而其始在利农器。政府草创万端,而有华北农业机械总厂之设,可谓知所先务矣!……予维数十年以来,举国号呼,倡为维新,曰改革,曰建设,而其效不彰者,农国也。农产不给,而侈谈工商,且侈谈整军经武,是谓先后失次。专门名家多矣,而惜其不用,或不竟其用,是谓沮抑人才。今观于华北农业机械总厂一年之生效,知其事易举也……而后叹数十年来,尸大位者之罪通于天也。……吾虽老,犹得觇国之兴焉!

1953年7月1日(农历五月二十一日),在日记中写道:

报载:永定河官厅水库六月二十九日完工,坝高三十五公尺,湖(水库)广二百三十平方公里,役工四万人,为时一年又八阅月。治淮、荆江分洪及此,皆以今年竣工,非共产党无此气魄,亦无此力量。

1954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七日),翻阅《点石斋画报》时记曰:“起光绪十年(1884)甲申,迄二十三年(1897)丁酉,足以见彼时社会腐旧状况,以视今日,不可谓非进步矣!”4月16日(农历三月十四日)晨八时,“冒雨至小庙投票”,参加普选;晚上,在日记中记载:

成府北区今日投票者千二百人,自晨八时至夜十一时,执事者、秧歌队腰鼓队之巡回者,始终不懈,不疲,使人能尽其力若此,有生以来所未见也,如善保持之,何事不可为,何功不可竟乎!

1956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初五日)记:“王希翰来,言:墨石口挖河业已开工,将来引官厅水库之水入护城河,再开新河以达天津行轮船,殆将复禹之绩,觉金、元水利藐乎小矣,科学之为用大矣!”

但是,邓之诚对政治的疏离和回避,未曾有丝毫淡化。1950年10月17日(农历九月七日),他在日记中记道:“科学院硬派我做历史考古专门委员。”两天后,他“与东荪言及专门委员事,东荪以为不应辞,辞则得罪人也”,可见他当时是意欲辞去。1951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五日)记:“定于星期六、日,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开会。即复一字允之,但推病不到会。”7月26日(农历六月二十三日)记:“得北京大学洪杨史料编纂会通知:明日开会,附金毓黻书劝驾。拟皆不往,珂儿以为太过。此子不知我心,然能笑受,可以免于今之世矣!” 9月13日(农历八月十三日)记:“科学院开院务会议,以卡车来迎,辞以腰痛,未往。此又予一罪状。”9月14日(农历八月十四日)记:“校西门转来昨日科学院开会通知:昨、今两日,正、副院长报告,十七至十九为专题讨论。不可怠慢,急作一书致郑振铎,言腰痛未能赴会。”1953年7月10日(农历五月三十日)记:“致书科学院,星期之会请假不出席。”1956年6月10日(农历五月初二日)记:“闻胡绳誉我,珂所闻亦然,我何必需此哉!”7月5日(农历五月二十七日)记:“欲役我校订《清史稿》,我岂其人哉!……那能随便听人摆布。”

邓之诚对政治采取如此决然态度,一方面基于他以往所持的逸民立场,另一方面亦与当时的政治生态密切相关。

新中国建立后,为了巩固政权基础,采取了一系列严厉措施。在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中,邓之诚昔日的一些朋友、熟人或被镇压,或自尽,或贫困而死,或因言获咎,这对他内心产生的冲击是相当大的,因而在日记中有不少反映:

1951年3月5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日)记:“张东荪来,高名凯来,言陈宝琛之子几士于二月一日在福州以地主恶霸罪名枪毙。”“并其管事仆一同枪决。”12月25日(农历冬月二十七日)记:“下午,裴估来,言贺孔才于上星期一投北海死。此人为吴辟疆弟子。”贺曾为《民国日报•副刊》编辑,“公安局以贺必参预国民党,不然不能荐多人入天津《民国日报》,因疑贺必与香港《民国日报》通消息,屡严诘之,贺遂于星一之夕,乘人静,自团城缘所系绳降落平地,手掌为绳所伤,步至桥头,解衣投水,比人知往救,已久绝矣!”邓之诚感叹说:“一说文化部于忠诚老实运动结束后,已批准重新登记,免于管制,已无事矣,岂又有新纠轕耶!”

1951年,张东荪事件发生。邓之诚与张东荪交往密切,关系亲近,其日记有多处与张东荪往还之记载。此前的1950年3月2日(农历正月十四日),邓之诚因张东荪参与北平和平解放和谈,撰《北都围城纪事四章赠张东荪》,诗中谓:“戊子之冬,幽都罹兵,城守二十万人,攻者或三倍之。百万生灵不自意能全,谓将与宫阙文物同烬矣!东荪徒步两军间得成和议,既许为文辞以张之,隔岁乃成此诗。”而自称于北平和平解放有功,也正是张东荪肇祸的原因之一。

1952年1月24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日)记:“校中开反浪费控诉大会。本定晨九时开会,以昨夕会至深夜,故改下午,首由陆志韦检讨,众嫌太泛,令其下期再说。蒋荫恩检讨,亦未得好评。继由负责学生报告总务处及各部门贪污浪费各情。至此,即有人在人群中呼号严惩石文博、范玉华、王翰章者,旋令三人摘帽,摘校徽,俯首跪于台上。后由雷洁琼演说,搜出仓库所藏美、英及国民党旗帜之严重性,问陆、蒋知之否?遂散会。明日上午,各系继续开会。下午,开展览会,反动国旗及贪污浪费证件均须陈列。”陆志韦(1894—1970)曾任燕京大学校长,日本人占领北平期间,曾与邓之诚同被抓捕入狱。现遭遇如此下场,邓之诚不免胆战心惊,“今日之会,陆公受窘可谓至矣!”

1953年10月18日(农历九月十一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梁漱溟在政协常委会上与周恩来(1898—1976)、毛泽东(1893—1976)围绕总路线的争执。

1954年10月25日(农历九月二十九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晚,高名凯来,言:昨日北海之会,由《人民日报》邓拓主持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无异斗争,竟日始罢。”

1955年7月8日(农历五月十九日)在日记中记曰:“彭岳渔来,言:聂绀弩亦是胡风分子。胡风往来信件皆编号归档,其有组织可知。”

1957年,他的诸多朋友包括他最亲近的弟子王钟翰纷纷被打成右派。邓之诚不能不为之惊悚。4月28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记:“今日报载:驳雷(海宗)及雷认错之文,仍是禁止说话也。雷前年说:‘胡适亦有可取。’惹出麻烦不少,犹复饶舌何耶?”

1958年12月1日(农历十月二十一日)记:“高名凯来,言:陈絜是闻将被列为右派,赴水得救,送疯人院。陈锹则于右派处理后,改任图书馆职务,每月须扣薪水六十元还债,因盗卖馆中书籍,羞愤自缢死。今日消息隔绝,偶得一消息,皆出意料之外,可异也。喘胀大不适。”

面对高压的政治氛围以及世事的多变难料,邓之诚一再告诫自己,慎言,少管闲事,远离世务。1951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十日),赋诗《宝昌诗意忧郁,以此广之》,中有诗句:“学得逍遥新旨趣,心同(如)野鹤不同孤。”11月23日(农历十月二十五日),作《近事有感》,中有诗句:“悬崖瀑响猿同啸,下濑船飞鸟共争。世变纷纷到林壑,余将草芥比身轻。”“云迷远岫峰峰变,风急孤帆面面争。唯有道人无一事,羽衣原比五铢轻。”11月26日(农历十月二十八日),作诗《却酬李仲公》,中有诗句:“天意晦茫安可说,愿留微命到升平。”1953年10月2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记曰:“昨夕思得一义,世间万事,即此已足,若再多求,必致殃咎。此之律己,非敢教人。”1954年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一日)记曰:“予老矣,饱食足睡,尽有世界,既可颐老,亦堪避俗,如尚多言,不啻自毁,默尔而息,庶享长年,老来作计,莫善于斯!”1955年9月7日(农历七月二十—日)记曰:“今后但闭门闭口,待尽之年,以不惹麻烦为第一义耳!1956年7月5日(农历五月二十七日)记曰:“少管闲事,多活几年。”1959年9月25日(农历八月二十三日)赋诗:“少日声名每自矜,老来怀抱冷于冰。世间万事吾无与,顽钝方知是寿征。年来多病闭柴关,一片孤云时往还。若有半分哀乐意,定难闲坐看西山。”

邓之诚立意避世,远离政治,但是政治现实却不允许他避世。当邓之诚表示,因各种病痛不能参加学习,相关机构就把会议开到他家中:1951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十三日),“钟翰来言:政治学习,已分小组,须至我处开会一二次”。1952年1月5日(农历腊月初九日),“下午两点,学习小组在我处开漫谈会,谈土地改革问题,六点毕会”。

学界对邓之诚的各种严厉指责,也使得他倍感压力。1950年元旦(农历冬月十三日)记曰:“齐思和来,言翁独健公开骂我‘倚老卖老,好批评人,什么会都不去’。”对此,邓之诚自嘲说:“此良言也,即以此罪名,勒令饿死,实不为枉。”1955年9月7日(农历七月二十—日)记曰:“徐苹芳……谓闻之宿白,此次运动,陈仲夫自行检讨与同人不团结是受我影响。众遂指责我不应建立宗派。冤哉!我何尝建立宗派耶!一生受宗派欺凌则有之,亦未尝有计较心。人不相知,而有此疑,是则我之过也,于陈仲夫何尤!于众人又何尤?” 1959年9月26日(农历八月二十四日)记曰:“许大龄在北大扬言我诋公社。忆数月前,彼来时,我无此语,不知何以误会。是又一陈仲夫也,令人生惧。”

据王钟翰回忆:20世纪50年代,邓之诚对当时应接不暇的一场场政治运动反应消极,作冷眼观,引起了某些学者的强烈不满。一次,他陪邓之诚参加由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召开的知识分子座谈会。会上,翦伯赞(1898—1968)发言批评道:“我们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有人自恃有些旧学功底,就对抗思想改造。我奉劝某些人,不要自视过高。其实,过去的所谓‘国学’都是封建糟粕,一文不值!”在座者皆知其所指,而邓之诚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散会后,我送文如师回寓所,一路秋风萧瑟,落叶满阶。师生二人比肩而行,皆默然无语。但我看到了文如师脸上的无奈、目中的茫然。”

尽管邓之诚一再以“慎言”告诫自己,但频繁的政治运动对他日常生活的干扰,使他很难一言不发,难免有“不谐”之词流露,而身边的朋友迫于各种压力,纷纷前来进言、劝告:1951年12月4日(农历冬月初六日):“张东荪、高名凯先后来,皆劝我学习,可感也。”12月15日(农历冬月十七日):“张东荪来闲谈,劝予参加小组讨论。”1953年9月16日(农历八月初九日):“午,王剑英来……言:夏自强埋怨我不赴科学院开会,为辜负彼之好意。”1954年5月30日(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晚,招同舍来谈,微箴予宜谨言,此良规也。”1955年9月7日(农历七月二十—日):“徐苹芳冒雨来……力劝我以后勿谈政治、校事,以及生活问题。”1958年1月16日(农历冬月二十七日):“下午,李印泉来,久坐,言:今后三年世界上变故甚多,婉劝予勿多言取戾。告以金人三缄也。”1959年10月8日(农历九月初七日):“晚间,同舍(聂崇岐)来,力以‘难得胡涂’为言,知我之病,可谓良规。”

为了免祸自保,邓之诚亦不能像以往那样淡泊自如。1951年12月15日(农历冬月十七日):“晚,赴侯仁之家开会,所谓从谏如流也。”9月14日(农历八月十四日):“校西门转来昨日科学院开会通知:昨、今两日,正、副院长报告,十七至十九为专题讨论。不可怠慢,急作一书致郑振铎,言腰痛未能赴会,并赠以庚子年美国占领北京木刻告示一纸,冀其能缓我也。”9月24日(农历八月二十四日):“晨,以电话叩李仲公,托其致书郭沫若缓颊,以予此次未出席科学院院务会议,恐以不合作为咎也。”

但是,在邓之诚的内心,逃避被统治的信念从未动摇。1953年9月16日(农历八月初九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谈到外间对他不参与政治学习的批评,写下一行字:“今日所闻入耳、逆耳之言各半,唯有我行我素,免为患得患失之小人。”这可谓他坚守信念的内心独白。


邓之诚自从关注逸民和遗民文化以来,就把远离宦场、远离荣利作为自己持身的信念。新中国建立后,他仍然不断地强调、强化自己的这一意识。

1950年6月2日(农历四月十七日)邓之诚阅《国(清)史列传》,摘记周筼(1623—1687)、陈学洙事迹。周筼“会彝不置,走京师。访之,居二年,未尝一诣贵人。时徐干学好士,筼同里徐善主其家,善与筼同卧起,干学欲一见而不可得也”;“陈学洙,戊辰会试主司,徐干学先期罗致诸名士,有友约学洙往会,行至中途,忽自念曰:吾生平未尝有私请,中不中,命也,半世守节,老而失身,可乎?竟不往”。邓之诚作案语曰:“干学网罗人才,一时文士无不出其门,若筼与学洙,诚可谓自好之士已。周筼、陈学洙独不附徐干学。”“自好”与“独不附徐”,可谓这段案语的关键词。

1952年4月27日(农历四月初四日),邓之诚阅清初士人黄之隽(1668—1748)的《痦堂集》,“为系一长跋”。在长跋中,邓之诚记叙黄之隽的事迹:“力辞律吕正义馆幕修之征,不诣朱邸……归田后,家不中资,唯藏书二万卷,后遂屡辞江宁钟山书院、福州鳌峰书院、山阳淮阴书院、广州粤秀书院、扬州安定书院之聘,固有所骇,而倔强忍饥,亦人所难也。”“之隽刚介不随流俗,故宦不达。”赞许之情溢于言表。邓之诚进而发挥,把“宦不达”的黄之隽与达官张照(1691—1745)比较。黄之隽于康熙朝“力辞律吕正义馆幕修之征”,张照则在乾隆朝以南阁学士身份,奉命续修《律吕正义后编》。邓之诚对张照十分鄙视,在《骨董琐记》中曾指斥“九卿中张照最鄙。撰进《法宫雅奏》、《九九大庆》、《劝善金科》、《升平宝筏》诸曲,寻声度拍,亲为乐操鼓,甚至献身氍毹,盖阮佃夫之流亚也”。在这篇长跋中,邓之诚又讥讽说:“达如张照,在律吕正义馆编曲操鼓,如狎客伶官,曾不得比于大晟乐府,身后籍没,几至族夷,亦何贵于达官乎?”“以是知之隽有品,不图文士中尚有此人。”邓之诚如此评论黄之隽与张照的史事,颂扬有品而不达的黄之隽,讥讽达而无品的张照,是对自身理念的进一步确认。

1953年9月28日(农历八月二十一日),邓之诚在日记中再次谈到“达而在上”与“穷而在下”问题:“翻阅《翁山文外》一过,知古今文人不出两类:一为达而在上者,称颂功德,鼓吹休明者是也;一为穷而在下者,憔悴忧伤,即物寓慨者是也。以翁山与徐干学、高士奇、张英相较,此义自明。今日非无翁山其人,无此才笔耳!……文人宜穷,不宜达,穷而传,乃至可贵,此则正论也。”翁山,即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隐逸诗人屈大均(1630—1696)。邓之诚以穷而在下的屈大均与达而在上的徐干学(1631—1694)、高士奇(1644—1703)、张英(1637—1708)比较,宣示自己的价值选择,其心志于此大明。

1953年11月13日(农历十月初七日),邓之诚“过孙楷第久谈”,“谈及二陈,予谓正赖此辈为世人所重,我乃得为逸老耳”。二陈,即陈寅恪(1890—1969)、陈垣(1880—1971,字援庵)。“逸老”则是邓之诚的自我定位。

然而,自称“逸老”的邓之诚并非真正的逃逸方外,内心中仍然强烈地关注着身边的世界。

他关注1949年后的国家政治生活,并情不自禁的发表感想和议论。1951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初六日)记:“宋毓珂来,言天津一夕之宴有费四百万者。奢侈之风如疫疠,吾惧其蔓延也。”1953年11月26日(农历十月二十日),邓之诚阅报,对题为《认真贯彻集体领导制》的“社论”发表意见:

窃意互相监督,难免不流为互相推诿,且何者应由个人决定,何者应开会取决,亦难掌握也。辩证法本属一种高深哲学,欲尽人灵活运用,本至难之事,毋过左过右即过犹不及,亦即所谓执两用中,非圣人不能,今欲人人皆为圣人,可乎?此即今日思想症结,一言以蔽之,即思想是否能联系事实,以主义为人民服务,此可以联系者也。辨别事之可行与否,旧社会一切事物何者为善,何者为恶?何者当去,何者当留?

1955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三十日)记:“今年花爆声似多于往年,干部喜此也。”1957年4月28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记:“王钟翰来……言:一般人对《人民日报》为雷海宗所作案语,多持异议。”1958年6月26日(农历五月初十日)记:“报载:康生、陈伯达、周扬、于光远皆兼任大学教授,北大前聘冯定为哲学教授,唯李□□以白蚁专家受聘中山,专则专矣,但恐讲俸不能多耳!”1959年10月30日(农历九月二十九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评论其时流行的革命话语说:

近来俗语常见于文字者,曰“闹”。昔年闹官派,闹家务,闹事,闹大气,闹考,闹风潮,闹意见,皆非美辞,近唯闹情绪一语,有不满之意。余凡宣传事项,冠以“闹”,或“大闹”字样,以见烈烈轰轰、热热闹闹之极况。盖视大闹天宫为革命行为脱化而来。次则曰“搞”,曰“干”,本蜀语,流传于黔、楚。昔有“为官不在大小,各人搞、干不同”一语,谓其瞒人行事也。今则作“操持”解。搞工作,搞运动,搞研究,搞对象。干则有穷干、苦干、硬干、单干、大干,至于巧干、实干,而愈绵密矣!

1959年11月3日(农历十月初三日),继续评论说:

昔人为文,唯恐辞费,故王壬翁述庾信《枯树赋》,曰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事异时移,无端感慨,以“无端感慨”四字总括全篇,言有尽而意无穷。今则唯恐辞之不费,故丰收而曰大丰收、特大丰收。鼓劲而曰鼓足干劲、鼓更足干劲,言无穷而意有尽矣!虽文章有体,各示其宜。工农言语不得不尔,然士流独当默尔而息乎?

1959年2月7日(农历除夕)记曰:“一年以来,世变最多。所谓‘三可’。即毛公与康生商定之‘人可改造,事可多办,钱可少花’。岁暮,物资缺乏,历来罕有。”

邓之诚关注现实世界,也同样关注曾经与他同路的知识分子在1949年后的立身处世,并以荣利、节操的价值观念加以评判。1951年5月24日(农历四月十九日)记:“昨《人民日报》载侯仁之一文,谓参观土改从农民学到阶级斗争的恨与爱,此正今后知识分子应走之方向。侯生一语破的,应受上赏也!何以他人皆不能从此处着想,或有授意耶!”1956年2月29日(农历正月十八日)记:

昨报载:杨树达年初二死矣,遂得著名语言学家之谥。……予初印《骨董琐记》有诋叶麻语,杨之师也。予尝笑杨心目中只有《汉书补注》,遂避予若浼。叶不得其死,予为删去《琐记》中语。解放后,杨不复称叶,何尝非乖巧人耶。

1956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十三日)记:“周(一良)自入党后,已绝迹吾门。”1957年3月26日(农历二月二十五日)记:“报载:冯友兰所撰《魏默深百年纪念》,竟以魏为哲学家,谓若生今日必欢忻鼓舞,知言哉!旧学已亡,不胜浩叹。”8月24日(农历七月二十九日)访李仲公,因为“谈不洽”,邓之诚议论说:“此人似当得一新位置,老不忘官,如此者比比,不足异也。”1959年6月6日(农历五月初一日)记:

报载:冯友兰新著《四十年回顾》一书,当然为摹仿《梅兰芳五十年舞台经验》而作。梅从学戏时说起,故可以五十年为题。冯公毕业距今不到四十年,学生时代亦须回顾,何妨从初生说起,改题六十年,岂不驾乎梅兰芳之上哉?

1959年6月11日(农历五月初六日)记:“阅冯玉祥著《我所认识的蒋介石》,不实不尽。力诋蒋介石,而又谓其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自成前却。此书刊于己丑春,冯已逝去,其妻募人代笔,为冯吹嘘,即不啻为己吹嘘。”

在其时著名学者中,邓之诚与陈垣最终因观念不同、追求各异,由朋友而形同陌路,故私下里对陈垣的批评也最为激烈。

邓之诚与陈垣在民国年间交往颇密,在日记中有多处往还的记载。1939年12月31日(农历冬月二十一日),邓之诚专门入城,“为援庵作生,酒肴呼自西来顺,共约费四十元”,并邀沈兼士、张亮丞、柴德赓、余季豫等作陪。1945年10月19日(农历九月十四日)记:“晚,援庵来久谈。” 1947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四日)记:“陈援庵、余逊、柴德赓来。”1949年4月14日(农历三月十七日)记:“陈援庵、柴德赓来。”二十多天后(1949年5月11日),随着陈垣《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在《人民日报》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发表,两人的关系起了变化。

陈垣在公开信中说:“关于北平的将来,中国的将来,你曾对我说:‘共产党来了,决无自由。’……我现在亲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着,青年们自由的学习着,讨论着,教授们自由的研究着。要肯定的说,只有在这解放区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导师’,你在这是非分明胜败昭然的时候,竟脱离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团,你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呢?我以为你不应当再坚持以前的错误成见,应当有敢于否定过去观点错误的勇气。……你应该正视现实,你应该转向人民,翻然觉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们学习,重新用真正的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再见吧!希望我们将来能在一条路上相见。”远在美国的胡适(1891—1962)看到这封信后,疑虑参半,遂以《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予以回应。胡适断言:“在文字方面,这封信完全不是陈垣先生自己写的;百分之一百是别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为此,胡适还从用词、用句、语法结构以及信文内容的不可信诸方面进行了考证。

陈垣写给胡适的信,是新旧政权即将更替之际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个重要事件。它鲜明地表达了以陈垣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从旧营垒中分化出来,站在了新生政权一边;而对于那些尚持怀疑观望的知识分子,则不啻为一种指引。

对于陈垣和胡适来往信件交锋一事,邓之诚十分关注。1949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十八日)记曰:“借阅《解放日报》,所载陈援庵《与胡适之书》,承认以往治学方法错误,及对共产党认识错误,劝胡适改正。”1950年3月6日(农历正月十八日)又记:“今日(萧)正谊说:……胡适曾声明陈援庵致彼书,非陈所作,以日月差互及白话用字为据,全猜错了,考据之不足靠如此。然陈正以为得计,而胡乃指为赝作……奈何!”

新中国建立后,陈垣积极投身于思想改造以及各项运动中,邓之诚与他关系日渐疏远,并在日记中的记载日益增多,且多有揶揄、讥讽。1950年5月28日(农历四月十二日)记:“陈援庵已穿蓝布制服,妙极。”8月6日(农历六月二十三日)又记:“孙铮来,言在清华开教职员工会,即住会中,会期十日,星期三毕会。陈援庵日日往来,亦良苦矣。”1951年5月17日(农历四月十二日)记:“阅报,昨日天桥控诉所谓三霸一虎者。……闻陈援庵首先起立发言:一、慰问受害者;二、枪毙三霸一虎;三、捉蒋介石恶霸;四、捉美帝恶霸。每发一语,掌声雷动,继连呼五种万岁,愈呼声愈高,至于嘶不成声。”1952年10月4日(农历八月十六日)记:“今日北京大学行开学典礼。从此,燕京成为历史名词矣,陈援庵在来宾之列,最得意者也。”1954年11月9日(农历十月十一日)记:“同舍来馈香烟,盖为明日贱辰。言去年曾访陈垣,陈自谓如早死数年,人亦不过曰陈垣、王国维而已,如此自负。”1955年5月27日(农历四月初六日)记:“陈垣骂胡风,以胡风党羽在师大教书,不能不骂也。险哉!几被拖累。”1955年12月30日(农历冬月十七日)记:“得见陈援庵《佛教史籍概论》。此君大惊小怪,满身火气,宜服清凉散也。”1957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十一日)记:“前数日《光明日报》载有《访问陈垣记》,尊为学人,荣哉!”1957年10月11日(农历闰八月十八日)记:“同舍来,言:今日科学院在西郊宾馆开会,到者二百余人。午前由向达、荣孟源、陈梦家作检讨,午后发言批评。陈援自称与向达划清界限,又称虽年老而有志学习马列主义。盖向达独称道陈援,以与陈寅恪同称‘二陈’。陈寅恪曾公然要求不学马列,故陈援不得不分辩也。”1959年3月12日(农历二月初四日)记:“报载:陈垣《党给我的新生命》一文,自述军阀时代,苟全性命,不求闻达。我所知者,民初,陈为梁士诒私人秘书,众议院议员。辛酉,梁组阁,得为教育次长代部,后复携贰,以居间买东坡《书髓帖》,通好于徐世昌,无所遇,乃投曹琨贿选票,得八千金。后与李石曾、马衡合谋说冯玉祥逐宣统出宫,事后惧祸,避居大连半年。罗马教皇纳英敛之之议,设辅仁大学于北京,英推张相文为校长,张力让陈为之。北伐成功,得李石曾之力,为北平图书馆委员会长。辛未,专任哈佛燕京社学侣时,托陈振先向蒋中正‘输诚’,竟无所遇,乃喟然叹曰:最后一条战线,只有辅仁大学矣!翌年,乃谋回任辅仁大学校长,以至解放。今以诸葛自比,未免太不伦类!”

对于邓之诚私下里的揶揄与批评,陈垣虽然也有所耳闻,但始终采取的是息事宁人的态度。1955年3月2日(农历二月初九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道:“李陶钦来,言:陈援庵言予喜雌黄人,令彼害怕,盖欲借李达此语,令勿言彼事也。”一些研究者以文人相轻或文人意气来解释邓之诚与陈垣的交恶,但更要看到,这里还隐含着一种由传统纲常名教化育而成的坚守、迂执及其所关联的文化精神。

 

秉持这种文化精神的,并非仅有邓之诚个案,在南方知名学者中,还有人们熟悉的陈寅恪。因此,两人在精神层面上往往相与呼应。

1946年7月,王钟翰来信言及陈寅恪将回北京。7月19日(农历六月二十一日),邓之诚“复钟翰”,“言我对陈寅恪盼其来此,多一可谈之友,盖钟翰以此为问也”。1948年11月7日(农历十月初七日),邓之诚访陈寅恪,在日记中用“极为倒屣”来形容陈寅恪对他的热忱欢迎。1954年11月25日(农历冬月初一日)在日记中记曰:《历史研究》第五期,篇篇皆新派也,求如陈寅恪之文,亦不可得而见矣!”1958年,远在广州的陈寅恪正遭受厄运。邓之诚对有关消息密切关注;6月22日(农历五月初六日),他从聂崇岐(1903—1962)处得知:“北大史(系)正在批评陈寅恪影响,系专对周一良、汪篯二人。”遂在日记中分析:

周受知,汪受业也。乃悟前日报载《郭沫若与北大学生书》言:“陈寅恪掌握史料甚多,须胜过他。”盖与此相呼应,而面面俱到。《诗》云:“巧言为流,俾躬处休。”斯之谓欤!

7月4日(农历五月十八日)记:“晚,同舍来,言:北大史系正根据马列主义批评陈寅恪著述。”三天后又记:“姚嘉绩来,言:历史二所正在对陈寅恪《隋唐史》中所谓婚姻集团等荒谬见解作批评,寅老老运恐不佳也。”担忧之情溢于言表。1959年11月19日(农历十月十九日)记:“得王钟翰昨日来书云:正大雪,陈寅恪托人告彼,郑重向我问候。必见中华整理古籍消息,而后有此也。陈现挂名广州科学分院副院长,去年批判二次。”陈寅恪的“郑重问候”,当是对邓之诚担忧的回应。

当然,邓之诚与陈寅恪的关系不限于此,两人在精神层面上的相通还有诸多表现。

陈寅恪尊崇儒家纲常主义,其名言曰:“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邓之诚对作为文化符号的“君上”,也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1938年8月28日(农历闰七月初三)记曰:“凡事关君上,总不宜轻涉议论,形之笔墨尤为不可。”此时离辛亥革命已经有二十七年。1943年4月9日(农历三月初五日)记曰:“阅高树《金銮密记》,除言德宗幽囚欲逃及赛金花事不足置信外,余尚间有可采,唯归过君亲,语伤忠厚,决其人必非端士。”1954年10月30日(农历十月初四日)记曰:“同舍(聂崇岐)以传钞本文廷式《闻尘偶记》见示,不及二万字,所记无甚关键,唯未丑诋慈禧,尚为可取。”

陈寅恪关注明清鼎革之际的士人去就,晚年著成《柳如是别传》。1961年,吴宓到广州会见陈寅恪,“寅恪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吴宓在日记中记载他的印象说:“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趣之行动也。”此番意思其实可见于陈寅恪为《柳如是别传》所写的序言。陈寅恪说:“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其心思昭然可见。而邓之诚早在1930年便为日本桥川醉轩所得旧本《柳如是事辑》作序,该书大旨,亦颂扬柳如是之气节,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不谓予巾帼中见之,殆释氏所云‘青泥莲花’者欤,乌得以䘕衏琐质而少之。爰搜辑遗事,以讽世之须眉。”邓之诚以为:“读是书者,亦善观之斯可也。”中岁以后,邓之诚又竭尽心力,著《清诗纪事初编》,着力发掘遗民诗人之事迹与精神。两人所关注之焦点,皆为江山易代时的知识分子与人格心态。两人历史书写之真意,则不约而同指向“贬斥势利,尊崇气节”。

陈寅恪为学,崇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3年,作《答北客》,有诗句云:“不采苹花即自由。”1961年,作《失题》曰:“折腰为米究如何?折断牛腰米未多。还是北窗高卧好,枕边吹送楚狂歌。” 1964年,作《赠蒋秉南序》谓:“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邓之诚自1935年就宣称:“生平淡于荣利,少无宦情”,“志在山林”。在其后的生涯中,他不仅在民国政府治下、日本占领北平期间,采取了一种不合作、不参与立场,而且1949年后,也是“不求闻达”、远离政治,其行为方式与陈寅恪若合符节。

陈寅恪性格孤傲,崇尚独立人格,尤为反感学者做趋时附势的“蒜头捣”。他在 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指出:每当社会发生巨大变动之际,士大夫便会出现剧烈分化,“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而其故在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新道德标准与新社会风习“以应付此环境而已”。1951年,陈寅恪作诗《文章》,揶揄包括陈垣在内的一些学者放弃传统研究方法而专写入时文章:“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诗中“白头”二字,典出《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八所记王直方《诗话》:“故人相见尚青眼,新贵即今多白头。”诗成后,陈寅恪寄给周一良,请他转给邓之诚,邓之诚一眼就看出了诗中的要害,对周一良说:“这是陈先生的谤诗啊。”

作为精神上的“同道”,邓之诚与陈寅恪有着相得相似的一面,但两人远非心灵上的“知己”,其对陈寅恪的不以为然在日记中多有流露。归纳起来,主要表现在三方面:其一,邓之诚不甚欣赏陈寅恪的诗文与史学。如1953年3月31日(农历二月十七日)记:“孙楷第来,言陈寅恪有诗云:‘国脉消沉史亦亡,简编跖书恣雌黄。著书纵有阳秋笔,那得名山泪万行!’云讥五湖公,诗甚不佳。”(此诗题为《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原诗共三首,此为其二。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载此诗,字句稍有不同,作“国魄销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五湖公”是指范文澜。)1953年11月8日(农历十月初二日)记:“傍晚,周一良来,致陈寅恪谤诗,打油腔也。”1955年2月15日(农历正月二十三日)记:“同舍来,偶及二陈优劣,言:赣陈优于粤陈。问朱宝昌,亦云然。此何可使粤陈闻之?予谓两人有学与否,姑不论,而非史学则可断言,然必以史自居,吾未如之何也已。”其二,邓之诚对其时拟议中的陈寅恪北归语加讥讽。1953年11月10日(农历十月初四日)记:“同舍(聂崇岐)来,言:城中将成立上古史研究所,所长由郭沫若自兼,中古史研究所所长属意陈寅恪。然则陈君何必吟谤诗乎!”此处所说的“谤诗”即陈请周一良带来的《文章》。1953年12月21日(农历冬月十六日)记:“得冼玉清书,言:陈寅恪为国家争独立,为学习争自由,故不应科学院之聘。此何说欤?”1954年9月29日(农历九月初三日)记:“约同舍闲谈,言陈寅恪又将北来,为研究员,不为所长,约法三章:不谈马列;为学不受限制;为文不得删易,已得周总理允许。所谓郁陶,然后有忸怩欤!”其三,邓之诚对陈寅恪的《再生缘》与《柳如是别传》不能理解。1953年11月28日(农历十月二十二日)记:“得冼玉清书,言:陈寅恪正考《再生缘》作者,此有何关系?”1956年7月3日(农历五月二十五日)记:“刘节先生来,言:陈寅恪去年研究《再生缘》,顷正研究柳如是,异矣!”1956年10月3日(农历八月二十九日)记:“得瑞书,言:陈寅恪正在研究柳如是。可笑。”这些不以为然甚至讥嘲,或出于学术观念之分歧,或出于理解之隔膜,或出于文人旧习,其间甚至不乏诛心之论,容另文展开。

 

编者注:该文发表于《南国学术》2016年第3期第456—471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到“中国历史文化中心”网站点击“南国学术”后,下载PDF版。网址是:

https://cchc.fah.um.edu.mo/south-china-quarter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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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校对、排版、设计:田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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